7
下述的紧张则仍然有振聋发聩的功效。每年春天都有乡下人挑着两笸箩雏鸡到城里叫卖。你买了几只小鸡雏,你甚至做出了关于生蛋与吃鸡蛋的梦,你开始思考伟大的蛋生鸡还是鸡生蛋哪个在前的命题。如果有一个前,那么此前之前必定还有一个更前。这才是最根本的悖论,比阿基米德或者贝克莱大主教的悖论更悖谬。此后你在这样的坚硬的思辨面前开始了光荣的退却。在你的童年里,世界上并没有比葱花炒鸡蛋更好更有营养的食物。还有葱花酱油拌馒头与葱花拌咸菜与老油条,用芝麻酱拌上黄酱抹到窝头片上。你渴望着弱小的生命的长成,你爱惜着它们的细小的绒毛,它们细小与娇嫩的吱吱喳喳令你心慌意乱,内心深处感到实在对不起那些小小的生命。你不明白为什么小鸡出现的时候它们都是金黄色,而成长使它们变得那样斑斓夸张,有时候发展到了庸俗低俗。然后有一只鸡雏不吃东西了,它歪着头闭上了一只眼睛,你们把它叫作打蔫。然后有一只开始泻肚,它排泄出了液体。然后有一只小东西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了怪声……它们无例外的结果是终结,是死亡,是失去,是兀地蹬直了僵硬的腿,而你完全无能为力。
记忆里同时堆积着一只又一只死去的猫咪,养活的猫咪似乎远没有养死的猫咪多:穷苦与狭窄的生活里任何生命的添加都是罪过,任何对于生命的兴趣都是害己害生,无能的慈爱好比毒药,无能的祝祷其实是虚伪,无能的善意其实是网罗,无能的怀恋其实是陷阱,无能的眼泪其实是酸酸的秀与骚。
回忆久远的——例如七十五年以前——往事是否可能?怀老老的旧,是否犹如怀念才刚握过手的你的天真纯洁与慈祥还有你的手的芳香?不,当然不,你完全没有衰老,你完全没有失落光华芬芳。你仍然是“我的太阳”,虽然帕瓦罗蒂已经离去,即使那不勒斯我已经再不造访。我不相信七十五年前与一天前没有了区别。回忆是淡淡的,如水,如雾,如干草,如困乏中的链接。这很可能。淡的是往事的细节,淡的是某些情势可能具有的压力与催迫感。也似乎有一点更浓了的感觉,是陈旧的伤感。陈旧会带来一股霉气和老旧的味道,像太久没有打开过的衣箱,像大人说的压在箱子底的最最宝贵、最最舍不得穿、一直准备着你的盛大的节日的衣服。那节日也许正是我们的婚礼。遥远会带来你所舍不得,叫作有所不忍的距离,长距离给人一种叹息与疲劳感。你好比从一个地方出发走远,你没有坐快车,更不是乘飞机起飞。不妨说是你慢慢走开,你边走边回首,你看到了你原来住过好久的房子,走过的街道,抚摸过的槐树,绊过跟头的枯树根。它们一点点地变小变远变模糊,然而你小时候毕竟比后来视力好得多,你仍然看得见它们,那本来属于你的一切。终于,它们离开了你的视野,它们沉落到阻挡物的下边,城市里总是有什么东西隔离你的目光。城市的定义就是看而不远。如果是在乡下,也许你仍然能够看得见它们。如果是在海上,你能看到它们变成了小点,变成了雾气,变成了水滴,直到你们的距离超过了地球的弧度。
为什么说往事如烟或者不如烟?是说它们的形状没有定准?是说它们的浓度迅速丧失?是说它们上升而且随风飘散?有时候我觉得往事如冰,它仍然反射着阳光月光星光,它忽然亮晶晶,它产生了你所无法把握的曲光与断层,它折射出带几分紧张的神秘与美丽,它渐渐蒙尘,它渐渐黯淡,它渐渐因地下的温热而融化。往事还如一盆盆花,它本来就不可能天长地久,哪怕它曾经鲜艳妩媚,哪怕你曾为它施肥浇水剪枝和安插护持,它的花朵总要枯萎,它的叶片终归陨落,它的精神不会不再衰减。往事保存在你的记忆里正如鲜花保持在花盆里,它注定短命,只有舍弃,只有重归大地,只有再经风雨雷电,只有你与花的命运的交会,我才培育出了一簇寿命长久些的花株。
老了还是会回想。回想使你安静,使你满足,而且羞愧。不满足活该,不满足你也没招儿,不满足就是逆天违理,自己拿着自己与世界当寇仇。不羞愧你也害臊,因为你不能拿着回忆当伟哥补药。回想使你淡淡地悲哀,这淡淡的悲哀几乎是一种纪念,是几行文字,你可以安慰自己,我有那么点做悲哀形状的文字。然后是一片白茫茫大地也未必干净,还有原野上的小蓝花,还有麻雀与乌鸦,最主要的还有风,小风阵阵,如鲍罗丁的《在中亚细亚的草原上》,如白色的矢车菊,如夏牧场上的马蹄印迹,如热烈后的空无,如迁走了的牧人帐篷,如谢幕十五次后关闭的,落下的厚厚的蓝紫天鹅绒大幕,如拉上窗帘后上门锁时的噶哒一声金属别棍的声响。
其实回忆的感觉是对于零的靠拢,是对于世界的源头的靠拢,是对于平静的宏伟阔大的靠拢。回忆的终结是与巨大的零的融合。
零与无穷大,这就是上帝——终极。它是我们的安慰与依托,它是一首赞美故事,它是我的两只黑猫,两只眼睛如被两枚钉子钉了的灯泡。一只眼睛是空无,窥探空无,就是对于无边的阔大与无尽的可能的靠拢;一只眼睛是一切,它包容万有万象万年万世万色万声万念万变万喜万悲。它是你的墓碑你的安息你的护佑你的泪,背后是青山,再背后是天与白云,再后是我的双簧管,是献给你的娇羞。
永远不忘的是站在大树下拿着弹弓,你似乎是在瞄准一只树丫上的小鸟,其实你绝对没有猎鸟的动机,你是想用一粒石子伸展你的臂膀去与树梢拥抱,你想与所有的树叶亲吻,你太矮。树太高,不用弹弓你够不着树的面庞与嘴唇。
不,弓太小,弦太软,力气也还不够,你没有身体与气概,你没有雄强与骨骼,你没有身高与实力去吻你的崇拜与沉醉,你的温柔与芳香,哪怕只是去握一握手。那是一棵大槐树,那就是北京,那就是世界,那就是女娲,那就是我膜拜我恋爱我错过了我唐突了的女人。
8
请告诉我,这是轻而易举的吗?这是无比快乐的吗?这是轻狂有害的吗?这是侥幸与遭恨的吗?
国人相信的是痴人自有痴人福,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参加过比赛,没有费太大力气,老是第一。我跑得快,这是命,这是赐予。
我知道你很努力,你很疲劳,你开夜车,你害怕落在后面。你脸色铁青,你十二岁时就喝浓茶,从你身上我可以想象头悬梁锥刺股的肉搏。而且你们几个人互相刺探互相摸底你们故意不说出真情,你们警惕着彼此。
不,我不喜欢苦,我只是咬紧牙关忍受苦难,同时努力化苦难为经验,为自得其乐,为粲然一笑。舒适与相当正常不是由于骄傲或者怠惰,不是由于自信与自得显摆。只是由于软弱,由于可怜,由于自己不具备拼的本钱。知道必须努力,从努力中得到的不是疲劳,不是辛苦,而是趣味与自己存在的认证。
而且从童年便知道了失眠的滋味,知道生命的辛苦与短暂,就更没有可能自弃自戕。害怕两只黑猫会使我筋疲力尽头晕眼花头上扎针小腿发软。必须正常,不能加班加点,否则你活不了。发现正常了才能够稳稳当当,这令人吃惊,与可怜你的喝浓茶的同伴。
肯定是五行缺水,不论什么时候水都是那样醉人恋人。我只是需要看见水,水色、水泡、水光、水纹、水星、水花与水汽。也喜欢闻到水的鲜腥的女人的味道。喜欢水边的树木、石头,与蓬草映在水中,成为另一个能动的与朦胧的世界。水在树叶中,水在云霞里,水在风雨中,水在堤岸旁,水在相爱时,水伴随着低语。是生机也是活跃,是你的明亮你的摇荡你的祈求你的潜伏你的激动你的汩汩,能不使人落泪吗?
好像还是我们的未来,水波,水流,浪涛,裹挟,冲刷,旋涡,转向,不必再见,不似来过,恰似曾经,谁的一生能够踩过两次同样的水?
喜欢水是因为水的鲜活,水动,水柔软而且曲折,死水也有波澜,死水也有渗透、蒸发与承受——雨雪与溪流,活水更是源远流长,百川入海。水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左左右右,前前后后,闪闪烁烁,明明暗暗,龙龙蛇蛇,润润湿湿,滑滑溜溜,水冲过石头,发出了不知道是石头还是水的乐音。水冲下了泥土,不知道是改变了泥土的格局还是改变了自身的颜色与清浊。水有情,水有语,水与岸的对话天长地久,像调情也像争辩,像咒语也像预言,像密码也像天机,像切切也像喁喁。它温存偏又激越。
那时候有木制的水车,木制的水梢,是山东汉子挑水送到各家,一块钱大约可以换到——注意,没有说买到,那时的人们宁愿意用“换”字代替“买”——五十枚竹牌子,送来两大桶水缴纳一个竹牌,往事安安静静,往事窝窝囊囊,往事亲亲热热,往事牵肠挂肚。七十年前,中国人觉得讲买卖远不如讲交换更人情更古朴更道德更仁义。
水使歌声变得清爽,水使美貌得以纯净,水使你忘掉,然后入眠然后入梦然后升腾。在曲里拐弯以后,在绕过了千山万壑以后,我找到了你,你在与天诉说,你在与星调皮,你在与花逗弄,你在与风撩拨。喜欢坐船,坐船的愿望是不再上岸。喜欢躺在大岩石上冲刷沐浴接受阳光,冲刷的感觉是生命的愿望与幻想。喜欢游泳,游泳的目的是恐惧与胜利,是鱼,是生活在玻璃一样的透明里,是再不遮蔽,再不躲藏,再不忧伤,再不离去——也许有那么一次,再不回来。
最伟大的游泳是游入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北冰洋,游入银河天海太空之洋,浩荡缥缈,变成一个黑点,变成一个水滴,变成永远的海洋之水星。
直到后来我才渐渐明白自己有多么讨厌,让老师讨厌,让同学讨厌,让课本讨厌,让那只不吃不喝的三色猫讨厌,让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讨厌。老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的人是丢人的。把一个鸡毛毽子踢上天空,然后打了一个哈欠,自以为是睡了一觉,然后顺脚一抬,接着了你踢上天空的那只毽子,然后把毽子随便一扔,你去买烤白薯。
我必须告诉大家,我曾经有多么讨厌,请讨厌我的应该讨厌的自信与自得,根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自信与自得的自自然然的自信与自得,天生的不自知的毛病,更难于更改修理。不知不觉地我伤害了残害了弱者拙者蠢者。不知不觉地损害了所有的平庸与随和,我活该吃瘪,中家伙,蹒跚,遭恨,让人看笑话,嘻嘻嘻。
却仍然喜欢在黑板上做题,在公开课上当众答复,喜欢大声回答问题得一百分,九十九都不能算。还相信聪明是一种美,清晰与自信也是美丽的,准确与干净就更美。清楚的口齿,洪亮的声音,准确的理解,命中十环的回答,矮小的个子,这个孩子成为宠儿,教师的,父母的,但不一定受同学们的欢迎。
9
然而这太次要了,只是儿童的游戏,是“我找我哥去”的恐吓,是“德性”“你德性好”“比你强”……的对答,是“老师,她老瞪我”的告状,是偷偷使个绊把同学绊倒的成功与教室门上放一个板擦,落下来没有砸到任何一个人的失落。人不一定生而恶,但是人生而喜欢恶作剧。小时候,我渴望着有神妙结局的行动,例如去孵两只蛋,让世界上增添两只小鸡。例如去叠一只纸船,放入北海太液池,就像购鱼放生一样,纸船一见水就活泼了生命,像鱼一样地漂游,想象着二十年后它又漂游到自己身边的疏影。二十年后,纸船老了,我还年轻。例如用身体的温热去帮助一只蝴蝶过冬,让这只蝴蝶享年十六岁。早就听说过,将一只蟋蟀或者蝈蝈放到葫芦里,将葫芦揣在肚子上,大襟下面,蟋蟀与蝈蝈就可以过冬。例如多向枣树树根上贡献一点自己能够出产的肥料,会不会得到一枚比西瓜大的甜枣。冬日的严寒中我是多么同情落寞的乌鸦,忍受刺骨的寒冷,它们的痴叫是抗议还是喝彩?是提醒严冬中不要忘记鸟儿的喧哗,是提醒太阳不要忘记北方,是诉求春天不要迟到。对于它们的祝福也许会使其中的一只对我产生好感,它将能带上我走一趟苍茫的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