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之称，非吾土所固有；假借称谓，有名实乖牾之嫌；故从旧称，曰：玄学。肇自羲画，下戾爰兹，言玄理者，众矣。今但论汉、唐，中包六代；所以为此断限者，亦以此时玄学较难考论耳。
西京言玄学者，绝稀。盖公之流，嫥意治道。杨王孙所贵，亦唯裸葬一事，本之黄、老，其实至浅；而言论之玄妙，又无闻焉。至于黄生，与辕固争辩汤武革命，乃法家之言，与玄理初不相涉。此时道家言论可供甄采者，良堇堇也。西京儒者，以董仲舒、刘向为著。仲舒即阴阳之流裔，亦谶纬之先驱，蔽固已深，无闻胜义。更生所长，徒在编定群书，题目优劣。若《说苑》、《新序》，特一时记录，以供谈论；如《吕览》、《淮南》、《子钞》、《意林》之为，自创高言，鲜矣。然则董、刘，虽号鸿儒，亦未闻于斯道也。此事造端，定在哀、平之世。虽杨雄《法言》、桓谭《新论》，多是常言，而《法言》屏除巫史，《新论》文质论核，皆有廓清埃雾之功；惜未能自持一义。故谓：杨子足继孟、荀，桓君山堪比素丞相；则又尊宠逾量尔。东汉作者，断推王充。《论衡》之作，取鬼神、阴阳及凡虚言、谰语，摧毁无余。自西京而降，至此时而有此作，正如久行荆棘，忽得康衢，欢忭宁有量耶！然窥其渊源所自，大抵推衍杨、桓，则亦非独创之解也。且破敌善矣，而无自立之能；陈列众言，加之评骘已耳。然其于玄理，终不可谓之无功云。
东汉言玄理之文，单篇散言，以延笃《仁孝论》最为明白；自余王符、崔寔、仲长统、徐幹、荀悦诸人所言，仍在治道，旁皇乎儒法之间；论极精微者，不可数觏也。综论东汉诸贤，识虽未远，而持论必辨，指事必切。夫持论辨，则无肤理；指事切，则无游词。肤理、游词去，而后可与言玄理。上观西汉，下视魏、晋，斯时也，诚如潦水已尽，寒潭将清；浮云欲消，白日回耀已。真以玄理著见者，其在魏氏乎！试寻《国志》、《晋书》、《世说新语》，所载诸家论议，大率探本老、庄，时或独甄儒术；其余依傍名、墨，扶弱辅微；谈说纷纭，而纲维可晓；酬酢往复，而持论有方；则当时诸子之所能，后世所难企者也。嵇、阮、王弼诸人，本原老、庄以立论，既异汉世儒生之固，亦与黄、老不同；此道家之一变也。而裴頠《崇有论》，特与道家异撰；然持说坚确，亦有不可磨灭者。又刘劭《人物志》，则名家之余波；鲁胜《墨辨序》，实墨氏之嗣响；九流绝绪，至此一绵，异已！
书籍有真伪，学术但论是非。今之检核伪书者，往往并其中藏而一概末杀之，甚无谓也。论吾土中世玄学之书，以三伪书为最懿。其思想突驾前人，而启辟后来之途径者，不可忽也。魏、晋间，著作最大者，无如《列子》、伪《古文尚书》、《孔丛子》三书。《列子》之言，从不见汉人称道，而忽见于金行之世；虽未必即为处度所造，然其言皇子不信火浣布，乃依约魏文帝故事；知成书必在正始后矣。其书建理立论，乃以融通佛、老之为，陈义极其闳远。然亦言大易，言神仙，与王、何之伦又异。相其论旨，可称为中国之婆罗门。而依托重言，真名不显，惜夫！伪《古文尚书》，行之垂二千年，直至清儒惠、阎二君，始确断为伪作。然其中精理名言，纷纭挥霍，未可庋置而不谈也。作者迄不定其为何人；或言王肃，而伪传与肃龃龉者甚众；师说以为郑冲为之，亦难质言也。“人心惟危”四语，出伪书《大禹谟》；宋世儒者，则以为尧、舜相传之心法；近人则以为不过剽袭荀卿。要之谓心法者，推之过隆；谓剽袭者，伤于大直；若以为伪作者思想敏锐，直凑单微，亦非溢量之誉也。（自注：书意与荀卿本意实不尽同，试取两书对绎自知。）《孔丛子》者，或疑为子雍所造，较之《尚书》出自肃手者，略为的当。其中最精一言云：“心之精神是谓圣”，盖本之伏生《书传》。宋世杨慈湖最重之，以此下开心学一派；其关系亦奇矣！借如论者之言，伪《书》、《孔丛子》皆出肃手，则子雍非廑经儒，又为玄学巨子；此足以对抗康成，平其宿忿者也。
僧祐所撰集之《弘明集》，虽浮屠之籍，而亦有所独创，仍宜目为此土之言；唯其附会老、庄，多为粉饰佛乘，不能如《列子》之自成一家。然观支道林解庄生，别立消摇之训；慧远虽名僧大德，乃为《诗》、《礼》之经师；雷次宗经术，在晋宋间最为卓尔，亦佛之徒也。雷之经术，即受远公。是知尔时儒术、玄言，并与浮屠相齐和；是故论中世玄学，不得舍《弘明》而不谈。六朝佛、老之争，至为激烈。如周颙、顾欢，以佛、老高下相倾，语多矜伐。顾以夷夏为说，类于唐宋之辟佛，今世顽固者之底泰西，亦陋见也。况欢又自附黄巾米道者乎！然谓之无关于玄理，则又奚可？梁世范缜，作《神灭》之论，此为佛说入中土后，儒生对彼首发难端。反之者，挟帝王之威势，务以必胜为归。然果持佛说以衡量之，则范固谤佛；反范者，亦未必即得佛旨也。盖范所云神灭，是断见之流；而言神不灭者，亦堕于常见。佛说所以独据玄言上流者，正以离去边见耳；一堕边见，虽胜义，亦终成土苴而已矣！且范氏之说，亦自王充、阮瞻来；更上推之，则太史公云：“学者多言无鬼神”；又上推之，《祭义》明言：“鬼神即魂魄，魂魄即形神。”是吾土至言，本主张无鬼之论；范则代表儒生，以樘柱异教，宜无罪焉尔。
自魏氏以来，训释儒言，颇变汉代经师拘守家法之习，一也；参以玄言，二也；受浮屠之渐染，三也；自下断义，四也。故经说纷纭，极于宋、明，而实滥觞于魏、晋。今举其能下新义者，如下三书；王氏之《易》，大抵自季长转变，故亦以费《易》为名。其明于庶物，察于人伦，实驾前人之上；是以六代列学，与郑并行；至唐遂岿然独在，非无因也。观其《易略例》、《明彖》、《明爻》诸篇，其思虑纲维，秩然不紊，殆有非周末诸子庸庸者所可庶几！即《易注》中，推迹人事治乱之由，如：如《睽》上九，说《履》六三，精密无比；不审英年早秀，何由照知事理如彼其明！信所谓天挺异姿，不同常律者乎！干氏之《易》，又与王氏殊科，虽远本京房，世应游归，初无实义；然说《序卦》：有天地然后万物生，则力驳老氏“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之说；至比王、何之流为谗说殄行。说《杂卦》之末，不以反对次序之理，则与《易》终《未济》之理吻合。此在当时，亦不失为说经一家也。皇氏《论语义疏》所集，多晋末旧说，自来经生持佛理以解儒书者，殆莫先于是书也。其中所用名言，多由佛籍转化。至宋人“虚灵不灭”等言语，又《义疏》之云礽已。其说圣人无梦与钓弋，皆非本事，纯由示现而为。此直刻画瞿昙，唐突洙泗矣！然美言络驿，终属异书。唐世学术中衰，而玄言尤为稀简。三教并立，实则皆无异观。浮屠之论，舍昌明自教，掊击他宗外，殆无余暇。其于和会众说，自立门庭，有所未能。假令舍弃梵言，彰立殊义，弥不敢已。今论唐氏玄学，于此悉从删焉。
儒术在唐，凡有二类：一则抄撮义疏，不能自作精诣之言。其稍有异材者，若徐旷，尝从沈重受业，不数日而舍去；乃曰：“先生所说皆纸上语耳！若奥境，彼有所未见。”相其议论，盖有意于玄妙深微；惜书无传，卒无以测其所诣之深浅耳。次为陆德明，本一经生，然尝与道士刘进善、浮屠慧乘，对议三教，随方立义，遍析其要。此则经儒亦非无能述玄理者；惜其言绝不传于后，今无述焉。一则攻难先儒，自名其学。始王绩以其兄通比仲尼；通仿古作《六经》，又为《中说》以拟《论语》；当时不为诸儒称道。盖学术初漓，而笃厚之风，独未能一旦泯绝也。武德时，王玄度注《尚书》、《毛诗》，抵排孔、郑，几立学官。开元时，元行冲为魏征《类礼》作疏，《小戴记》危遭废斥。自是唐之儒业，亦渐变矣。故有啖助、赵匡、陆淳说《春秋》，施士匄说《诗》，仲子陵、袁彝、韦彤说《礼》，蔡广成说《易》，强蒙说《论语》；皆自名其说，诋斥旧闻，而名理甚疏；宋祁讥之，曰：“诬且固”，亦焉用苟攻前人为也？王通《中说》，盖有善言，而多夸饰，即其谠论，犹是老生常谈。流波及于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吕温之伦，文章华采郅优，而持论不可检核以形名之学。韩氏盖常言性，然三品之说，出于漆雕开、世硕、公孙尼；而王充亦常祖述之；何名胜义乎？猥以虚言，上比孟、荀，谈何容易耶！
唐世治道家之言者：王绩床头，但有三玄，犹是晋、宋旧风；孙思邈亦廑以老、庄为说。其余号称道士有学者，如吴筠、司马承祯，皆受学于潘师正；师正自言受陶弘景正一之法，是五斗米道也。筠、承祯，乃时述老、庄微言，特自所发明者，绝无耳。惟有张游朝，通庄、列，能为《象罔》、《白马证》诸篇；盖既精玄理，又擅辩学者，此在唐世，真难能可贵也。
大抵吾土玄学，多论人生，而少谈宇宙。至世界成立，万物由来，心行缘起，益鲜论述。《易》中稍露萌芽，其余众籍，并此句蘗亦不存焉。中古弥复简略；《庄子》载冉有问孔子曰：“未有天地可知耶？”孔子曰：“可，古犹今也。”此为殊胜妙义。盖穹诘世界根源，既堕邪见。故中世理家，于斯亦斩截葛藤耳。尝谓方外哲学，思精，每过华土先贤；识大，则不逮远已！此中国玄学与外国哲学之别也。汉、唐之学，罕言理气。而宋人则视为进塾之语；中世玄学，既不迷宇宙之根源，而宋世如朱子，且曰：“天之上更有何物？”当时叹以为奇妙，不悟其思智之纷纭，议论之支离，皆坐此。唐以前，无是也。此中古玄学、近世玄学之别也。
（原载《时代公论》1卷11期，后收入《黄侃论学杂著》。此据《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黄侃卷》，385—390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