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士皆曰：秦、汉之政，踔踔异晚周；六叔之俗，孑尔殊于汉之东都。（六叔，指魏、晋、宋、齐、梁、陈。）其言虽有类似，魏晋者，俗本之汉，陂陀从迹以至，非能骤溃。济江而东，民有甘节，清劭中伦，无曩时中原偷薄之德，乃度越汉时也。言魏、晋俗敝者，始干宝《晋纪》，葛洪又胪言之。观洪《汉过》、《刺骄》二篇，汉俗又无以愈魏、晋。（《抱朴子·外篇·汉过》篇曰：历览前载，逮乎近代，道微俗敝，莫剧汉末也。此虽多斥阉尹，然又云：懒看文书、望空下名者，谓之业大志高。结党合誉、行与口违者，谓之以文会友。斯则党锢诸公，皆在所讥矣。《刺骄》篇曰：余观怀、愍之世，俗尚骄亵，夷虏自遇。然又云：闻之汉末，诸无行自相品藻次第，群骄慢傲不入道检者，为都魁雄伯。四通八达，皆背叛礼教，而从肆邪僻，讪毁真正，中伤非党，口习丑言，身行敝事。凡所云为，使人不忍论也。此则汉末风纪已坏，非起晋也。）王符作《潜夫论》，迹盛衰，讥汉俗最甚。道“今人奢衣服，侈饮食，事口舌而习调欺。丁男不扶犁锄，怀丸挟弹，携手上山；妇人不修中馈，休其蚕织，而起学巫祝鼓舞事神。京师贵戚，衣服、饮食、车舆、庐第，奢过王制。嫁娶者车骈数里，缇帷竟道，骑奴侍童，夹毂并引。富者竞欲相过，贫者耻其不逮。一餐所费，破终身之业。”（《潜夫论·浮侈》篇。）傅玄亦曰：“汉末一笔之柙，雕以黄金，饰以和璧，缀以随珠，发以翠羽。公卿大夫刻石为碑，镌石为虎，碑虎崇伪，陈于三衢。妨功丧德，异端并起，众邪之乱正若此，岂不哀哉！”（《群书治要》引《傅子》。）此皆道其奢侈逾分，虽干宝论晋弗能过。（《晋纪·总论》曰：朝寡纯德之人，乡乏不贰之老。又曰：其妇女庄栉织纴，皆取成于婢仆，未尝知女工丝枲之业，中馈酒食之事也。先时而婚，任情而动，故皆不耻淫佚之过，不拘妒忌之恶。此与王符所说相似。）然犹未及甘陵之诈、汝南之伪也。（按《抱朴子·名实》篇曰：闻汉末之世，灵献之时，品藻乖滥。英逸穷滞，饕餮得志，名不准实，贾不本物，以其通者为贤，塞者为愚。则知党人之口，变乱黑白，甚于青蝇。其视阉尹，亦齐、楚伯仲之间耳。党锢以窦武、刘淑、陈蕃为三君。《武传》称妻子衣食裁充足。《蕃传》则述王甫让蕃曰：窦武何功？兄弟父子一门三侯。又多取掖庭宫人，作乐饮宴，旬月之间，赀财亿计。大臣若此，是为道耶？公为栋梁，枉桡阿党，复焉求贼？是则《武传》所述，竟为虚言。大抵党锢不尽端人，徒以天下善士，滥入党录，谈者不求其本，即以党锢悉为善士，斯亦谬矣！许劭与从兄靖，私情不协，排靖不得齿叙，致靖以马磨自给，此尤倾险之士也。）上及朝贵，魏、晋间淫僻者，有贾充、何曾、石崇、王恺，而汉亦有诸马、诸窦、诸梁、诸袁。晋之谀臣若荀勖，汉亦有胡广、赵戒。汉骨鲠者，有李膺、杜密，惟晋亦有刘毅、傅咸、刘颂之伦，美恶相覆，竟无以逾越也。闾巷之间，据道推方嶷然不群者，梁鸿、韩康、徐稚、郑玄、申屠蟠，在汉世。惟魏亦有管宁、胡昭、焦先。晋而有董京、夏统、朱冲、郭文、孟陋、戴逵，又不相过。尝试论之：汉之纯德，在下吏诸生间，虽魏、晋不独失也。魏、晋之侈德，下在都市，上即王侯贵人，虽汉不独亡也。傅玄、葛洪去汉近，推迹魏、晋之失，自汉渐染，其言公。范晔离于全汉，固已远矣，徒道其美，不深迹其瑕眚。诸子非人所时窥，而范氏书日在细旃指爪之间，近习之地。是以责盈于后，而网漏于前也。粤晋之东，下讫陈尽，五朝三百年，往恶日湔，而纯美不忒。此为江左有愈于汉。徒以江左劣弱，言治者必暴摧折之。不得其征，即以清言为状，又往往訾以名士，云尚辞不责实。汉世朴学，至是委废而为土梗。且夫鸣琴之政，醇酒之治，所从来非一世也。汉季张邈从政，号为坐不窥堂，孔伷亦清谈耳。孔融刺青州，为袁谭所攻，流矢雨集，犹隐几读书，谈笑自若，城陷而奔。阮简为开封令，有劫贼，外白甚急，简方围棋，长啸曰：局上有劫，甚急！（《御览》一百五十八引《陈留风俗传》。据《隋书·经籍志》地理篇：《陈留风俗传》三卷，汉议郎圈称撰。）斯数子者，盖王导、谢安所从受法。及夫蓬发亵服，嘲弄蚩妍，反经诡圣，顺非而博，在汉已然。（亦见《抱朴子·汉过》篇。此类事状，范氏《后汉书》多不载。惜乎谢承、华峤之书，今不可见尔。）魏、晋因之，犹时有乐广、嵇绍之伦。广以风流辅名教，绍不肯以朝服执泠人之业。其余任达者虽众，渡江而稍绝矣。然名荡佚者，多归之魏、晋。及江左，不考其末，不推其造端，偏听生奸，君子以为耻。且夫曩世言名士者，与今异充。魏明帝曰：“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卢毓曰：“常士畏教慕善，然后有名，非所当疾也。”斯固与落毚无检者反。江左之士，蠢迪检柙，丧纪、祭祀、婚姻之式，少有疑殆。虽文士沙门犹质之，载在《通典》，岂可诬哉？（据《南史·何承天传》：先是《礼论》有八百卷，承天删减并，各以类相从，凡为三百卷。又《徐勉传》：受诏知撰《五礼》，大凡一百二十帙，一千一百七十六卷，八千二十九条。然则《通典》所载，二十分之一耳。）夫驰说者，不务综终始，苟以玄学为诟。其惟大雅，推见至隐，知风之自。玄学者，固不与艺术文行忤，且翼扶之。昔者阮咸任达不拘，荀勖与论音律，自以弗逮。宗少文达死生分，然能为金石弄。戴顒述庄周大旨，而制新弄十五部，合何尝、白鹄二声以为一调。殷仲堪能清言，善属文，医术亦究眇微。雷次宗、周续之，皆事沙门慧远，尤明三礼。关康之散发，被黄巾，申王弼《易》，而就沙门支僧纳学算，眇尽其能，又造《礼论》十卷。下逮文儒祖冲之，始定圆率，至今为绳墨。其缀术文最深，而史在《文学传》。谢庄善辞赋，顾尝制木方文，图山川土地，各有分理，离之则州郡殊，合之则宇内一。徐陵虽华，犹能草《陈律》，非专为美言也。夫经莫穹乎《礼》、《乐》，政莫要乎律令，技莫微乎算术，形莫急乎药石。五朝诸名士皆综之。其言循虚，其艺控实，故可贵也。凡为玄学，必要之以名，格之以分，而六艺方技者，亦要之以名，格之以分。治算审形，度声则然矣。服有衰次，刑有加减。《传》曰：“刑名从商，文名从礼”。故玄学常与礼律相扶。自唐以降，玄学绝，六艺方技亦衰。（唐初犹守六代风，颜、孔、陆、贾之说经，李淳风、祖孝孙之明算，孙思邈、张文仲之习医，皆本六代。贾公彦子大隐，本以传礼得名，而作《老子述义》十卷，注《公孙龙子》一卷，则经师犹审形名也。中唐以降，斯风绝矣。）宋、元喜言性，惟算术亦巧善，今益以礼、医与律，犹弗逮兼。古之乡三物，明于本数，系于末度，齏万物而不为戾，刻雕众形而不为巧。咨惟五朝之贤耶？且夫膏梁之性，难正也。终日湛于狗马曲旃之间，不易以玄远，虽日陈礼法，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也，其侈弥长。（晋初，何曾自谓守礼法，然日食万钱，犹曰无下箸处。夏侯湛作《昆弟诰》，假托孝友之言，而侯服玉食，穷滋极侈。则知徒陈礼教，不足以戒奢惩贪也。）栖山泽，厌韭葱葵蓼者，非有玄学，不足以自尉荐。将歆荣华、干酒肉之味，其操不终。五朝有玄学，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故骄淫息乎上，躁竞弭乎下。及唐，名理荡荡，（唐时虽有佛学，研精者惟沙门，士大夫则揽其枝叶耳。）夸奢复起，形于文辞，播于小说者，参而伍之，则居可知矣。（案世人谓清谈废事，必忘大节，此实不然。乐广、卫玠，清言之令。然愍、怀之废，故臣冒禁拜辞，为司隶所收缚，广即解遣之。卫玠于永嘉四年，南至江夏，与兄别于梁里涧，语曰：在三之义，人之所重，今日忠臣致身之道，可不勉乎？不得谓忘大节也。又世谓南朝人专务声色，然求之史传，竟无其征。就有一二，又非历朝所无也。唐人荒淫，累代独绝，播在记载，文不可诬。又其浮竞慕势，尤南朝所未有。南朝疵点，专在帝室，唐乃延及士民。就其细者观之，《太平广记》所引《南朝小说》，奇而近雅，怪不至缪，又无淫侈之言。独《拾遗记》为不类。然本亦兴于北土。《隋经籍志·杂史》篇，有《拾遗录》二卷，题伪秦姚苌、方士王子年撰。又《王子年拾遗记》十卷，题萧绮撰。是绮特集录其书，竟于南朝无与也。唐人小说，半皆妖蛊，文既无法，歆羡荣遇之情，骄淫矜夸之态，溢于楮墨。人心险薄，从是可知。世人以东汉贤于南朝，犹失其实。至乃尊唐而贱江左，直以国势盛衰，貤论民德，是非淆乱，一至是乎？）世人见五朝在帝位日浅，国又削弱，因遗其学术行义弗道。五朝所以不竞，由任世贵，又以言貌举人，（世贵亦本于汉。袁、杨二族，皆世为三公，门生故吏，遍在天下。《抱朴子·正郭篇》云：废职待客者，则比之周公；养徒避役者，则拟之仲尼；弃亲依豪者，则同之游、夏。魏、晋以来，悉被斯化。作法于凉，实由汉始。汝南甘陵，朋党日竞，以言取人，又自此出。然世贵用事，未有不务姿容者。《墨子·尚贤下》云：今王公大人，其所富、其所贵，皆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也。晋世评人，不专以局量才识。评王衍者则曰：夷甫处众中，如珠玉在瓦石间。评王戎者则曰：目烂烂如岩下电。评卫玠者则曰：与玠同游，冏若明珠之在侧，朗然照人。评裴楷者则曰：见裴叔则如近玉山，照映人，无不兼貌取者。而《抱朴·汉过篇》已云：令色瞽慧，有貌无心者，谓之机神朗彻；猝突萍莺，骄矜轻侻者，谓之巍峨瑰杰。是亦始于汉季。渡江而后，貌取稍杀，言取犹未绝也。）不在玄学。顾炎武粗识五朝遗绪，以矜流品为善，即又过差。五朝士大夫，孝友醇素，隐不以求公车征聘，仕不以名势相援为朋党，贤于季汉，过唐、宋、明益无訾。其矜流品，成于贵贱有等，乃其短也。（如刘惔既贵，不受旧识小人馈赠。殷仲堪为给使之母治病，即焚经方。此其矜慎流品，乃使人道大觳。顾氏反以为善，真倒见矣！）独有刘驎之以冠冕之族，被褐条桑，信义著于群小，厮伍之家，婚娶葬送，皆躬自造。阮孝绪姊为鄱阳王妃，凿垣逃王，终身与诸甥不相见，鄙外兄王晏，避其笳管，至于覆酱，有陈仲之操。介如任昉，犹不敢望其门。斯二子者，足以阏世贵之流矣！
（《太炎文录初编·文录卷一》，《章太炎全集》四，73—77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