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言之,“三界唯心”的命题,只能适应对世俗世界的解释;“三界”之外不在心识之内,但却不能否定有一个不依心识而存在的“法身”以及与之紧密相连的佛刹。
如上所论,“法身”完全是出世间的,是空,是无,是无所有,即全无世间的规定性,那么如何证明他是真实的存在呢?《华严经》主要用虚空(佛身)、太阳(佛智)作譬喻,同时推定应化佛的生成应该有一个法身作为本体。就是说,《华严》是用佛光的作用(功德)证明法身的实在,而且人人都可以体会得到;但它的本体则是绝对不可被认识。天台宗以“一念三千”为基石的哲学系统,与此大致相同。
这类哲学,有些近似康德的不可知论:物自体是不可知的,但“知”应有来源,从知有来源上证明,必有物自体存在。在这里,《华严》不同于般若学的只限于否定,正如同不可知论之不同于怀疑论的仅限于怀疑。到了瑜伽行派,此等思想就成了论证“唯识无境”的重要证明,尤其是《华严》关于境界之说。
《入法界品》之一中记,三乘境界,众生境界各有不同,究其原因,是认知不同,视野有别,形成的“根性”殊异。譬如同在佛会,展示在菩萨面前的世界,是那样的神妙广大,庄严光辉;佛之自在、说法音声,“充满世界”,“遍满十方”。然而诸大声闻虽同处其地,“皆悉不见”,“亦不生意”。为什么?是“菩萨智慧境界,非诸声闻智慧境界”;“以声闻乘出三界故……住真实谛,常乐寂静,远离大悲,常自调伏,舍离众生。是故虽与如来对面而坐,不能觉知神变自在”。由此说明世俗认知的差别性:任何众生都有自己的特殊境界,也都有各自的局限性。譬如饿鬼,裸兴饥渴,举身燃烧,……欲求水饮,或见枯竭,或见灰炭。所以者何?悉由宿行罪业障故。
譬如有人于大会中昏寝,梦见诸天城郭、帝释宫殿……诸天男女,游戏其中,自然妙音,共相娱乐,受大快乐。其人自睹,安住此处……其余大会,悉不知见。所以者何?觉、梦异故。
譬如雪山有诸药草,贤明良医悉分别知,随有扑猎放牧人等游止彼山,悉不能知。
譬如地中有诸宝藏,唯咒术者悉能分别,记录库藏,以自资给,奉养父母。
(譬如比丘)入一切处定,所谓地水火风,天众生境界,其余大众悉不能见。(卷四四,下同)由此推论,如来所现不可思议境界,菩萨悉见,诸大声闻不知不见;如来永离世间,无能见者,唯一切智菩萨境界,非诸声闻之所能知,就是完全可能的了。如人从生有二种天,常随侍卫,一曰同生,二曰同名;天常见人,人不见天。如来神变亦复如是,非诸声闻所能知见,唯诸菩萨乃能睹见。譬如比丘……入灭尽定,不舍诸根,亦不灭度,而不知见诸大众事,所以者何?灭定力故。诸大声闻,亦复如是,处祇园林大众中,诸根现前,而不睹见如来神变……所以者何?如来境界,甚深弥旷,难知难见,难得原底,无有限量,远离世间……非诸声闻缘觉境界。这一思想在瑜伽行派论证“唯识无境”命题中多有发挥。它指出,认识要受两个主要条件制约,一是客观的,一是主观的。某物尚未进入认识领域,当然不会有关于某物的知识;即使在可以认识的范围内,由于主体的文化、喜好、视角、方法等种种原因,不同个体也不会有同样的认识。实际上,认识自身就是一个复杂过程,往往是谬误与真理交错并进,而不是直线式的发展。《华严经》看到了认识的复杂性及其在不同个体间的差别性,将佛教的认识论推进了一大步,但它过于追究意识自身的原因,所以也容易导向神秘主义。
这里附带说明,《华严经》把“法界”同“境界”是区分开来的:离垢无碍心,究竟诸法界……诸法无变化,示现无量变。法界的特性是“不变”,是客观对象,只有达到“离垢”而使认识不受任何质碍时才可究竟认知。然此不变的法界,却是无量变化的诸法的本体和原因。这无量变化的诸法在心识中呈现出来,既是心所造,亦是心境界。又颂:佛法不可坏,安住法界地,法性不可坏;牟尼甚深法,句身及味身,分别无穷尽。佛法等于法界,法界就是诸法的法性,都是不变的。释迦牟尼的说法,用的是言语文字,是有变化的,因人而异,分别解说,所以无穷无尽。菩萨由此“逮得佛菩提,最胜之境界”。这里的“境界”,是“法界”的“示现”,也是菩萨的自心所造。
§§§第七节余论
《华严经》中的菩萨,与其他佛经的相比,有一个显著的不同点。像《法华经》中的观世音,只有接到众生呼救的信号时才伸出援救之手,是对身处危难者的被动反应;《华严》则否,它的菩萨是完全主动的救助,是无条件的奉献。当众生并不以苦为苦,甚或以苦为乐时,这些菩萨就要积极去布施,去服务,去与乐,以至于舍却整个身命或身体的肢体而在所不惜。其中贯穿着以己身之苦换取众生之不苦,以自入地狱替换地狱众生的精神,十分炽烈,大有世界之得救,舍我其谁的模样。就此而言,《华严》塑造的菩萨有些像耶稣,宁肯自己钉在十字架上,也要代众赎罪。但菩萨不止于赎罪,更重要的在于赐福于众生。这种把救赎与赐福作为己任的菩萨心肠,将佛教的菩萨形象,雕琢得异常完美。
《十回向品》中有一“救护一切众生,离众生相回向”,谓救护众生是菩萨的天职。如何救护?谓:譬如日天子出,普照天下,不以盲人故,隐而不现……我以明净圆满慧日出于世间,清净调伏一切众生……令一切众生具佛快乐……于彼三恶道中,悉代受苦,令得解脱。我当代受无量苦恼……我为众生荷负重担,满平等愿……我当悉度,免此中苦……我当为一切众生受苦无量,令诸众生悉得免除生死沃焦;我当为一切众生于一切刹一切地狱中,受一切苦,终不舍离……我宁独受诸苦,不令众生受诸楚毒。当以我身免赎一切恶道众生,令得解脱……诸众生不以自身光明,知有昼夜,游行观察,兴造诸业;皆由日天子出,普照天下,一切众生无业不就……彼诸众生无智慧光,尚不能自照,何况照他?唯我一人,志独无侣,修诸善根回向,欲为度脱一切众生,普照一切众生……我当修学如日天子,普照一切,不求恩报。这段话的重点,全在“普”字上;对众生无分别,一体平等;动机上清净无染著,目的全在于解苦难,谋利益,与欢乐。这超出了基督的救赎精神,更多的是博爱情怀。尤其是后一段,特别像是唯一的救世主。但与基督不同,他不求恩报,也没有宣布“除了我以外,你们不可有别的神”,他的普救主义是无条件的。
现在的问题是,类似救世主这种思想来自何处?恐怕还得从琐罗亚斯德教处寻找答案。大约宗教都要有个创世主的,唯独佛教没有;任何创世主必然也是救世主,佛教到了大乘,给菩萨的主要职责,就在救世,但不承认有“主”。只有《华严》,这救世主的形象,是被羞羞答答地肯定了,但最后还是转向众生的心行方面,没有坚持到底。中国佛教则两面都有:在大众信仰层次,佛与菩萨,大都是被当做救世主崇拜的;而在知识分子层次,却是相信自心完满的居多,始终未能普遍流通起来。这是中外文化和民族心理的差别之一。
要救世,首先要自信是超人。卷四三讲到菩萨出生,“放一切如来光明,普照觉悟一切众生”,尔时作念:一切世间,没五欲泥,除我一人,无能济彼……烦恼愚痴覆众生眼,皆悉盲瞽,我今智慧自在,当普开导众生慧眼,悉令清净……我今因此假名身故,得如来无上清净法身,充满三世。菩萨需要具备许多优越的品格,其中之一名“师子奋迅”。“安住‘无畏’,被执‘平等’大智铠仗,摧伏众魔、诸外道故;勇健奋迅,能于‘生死’大战阵中,摧灭一切烦恼大怨敌故。”(卷四一,下同)这是一种无坚不摧的战斗精神。另有所谓“师子吼”:包括“我必成佛”的宣示,以及“普眼观世界,一切众生无胜我者”,宣布“我于世间,最胜第一”。对菩萨从事的事业,表现出超人的信心和超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