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超是从文化馆上去的,所以尽管已成文化局副局长,官大了,但有事没事的,仍然常回馆看看。
来后顺序:先找馆长,再串门子。到音舞室了说:“哟,逢着俩美女,桌上的花也好看起来……”
明霞搞音乐,艳华管舞蹈,两个人从模样到三围,确实出众,马超的夸奖自然引起笑声不断。
也常到我办公室转转,进门后第一句话总是:“哟,怎么又有一股坏红薯干味儿!”
市面上的中低档酒,主要原料大多为红薯干,我平时好喝几盅,他不像其他人“酒伤肝”啦地直劝,他是迂回式的,如毫无根据地说酒有“坏红薯干味儿”之类。
上星期在中州宾馆碰见,他是家人团聚,吃晚饭。我是与几个朋友相聚,准备“晕”一下。碰见后我拉他人席,他坚决不干,我们便很快各就各位了。谁知不一会儿,我手机又响了,他打来的,声音一反常态,有点严厉:“李作家,别喝了。”
“哎哟,几个朋友,轻易不到一块儿……”
“你想想,是坏红薯干水儿重要?还是我那四条腿的嫂子重要,战友重要?”
我刚被酒精烧得晕晕的脑袋顿时凉下来了。所谓“四条腿的嫂子”,指的是我爱人张薇,伤残军人,走路得架两个拐杖。马超就戏称她为四条腿的嫂子,又因都有当兵的历史,马超便又称其为“战友”。
我说:“走时交代了,叫她有事打手机……”
“别废话,我现在站在宾馆大门处,五分钟后,如果再不见你,我立即给你儿子打电话,叫他别上大学了,得连夜从郑州赶回来,因为他爸迷上坏红薯干水儿啦,顾不得给他妈做饭,陪着说话……”
我终于被逼出来。
那晚上也得亏马超,因为张薇不小心摔在客厅里,手机又忘了拿,自己无力站起。独家小院内,喊谁帮忙?得亏我提前赶回去了。
一般来讲,他到哪儿,哪儿就笑声不断,包括上边那件事儿,尽管离酒桌时我不大高兴,但最终仍然笑了。张薇也笑了,还是感激的笑。
见谁都叫谁喜的人不一般,这是我妈活着时的话。
不过,我服气的不仅是这,而是一件更重要的事儿。
就是他的官运,老话、时髦话都叫“仕途”。
他先当兵,复员后到文化馆当办公员,不久任会计,不久又到文化局当会计,不久又任局办公室主任,隔两年又升为副局长,反正一步一个台阶地上,不打磕绊。
他已四十出头,这个岁数,干到云里雾里的都不算新鲜,何况县里的副局长呢。但,话不能这样说,因为现实中还有更多的“仕途”同志可不像他这样芝麻开花节节高的,他是怎么回事儿?他开初不就是个复员兵嘛,办公员嘛,怎么这样顺?
产生疑问,还有个重大原因:某老乡的儿子,岁数与其不相上下,又系北大毕业,在某委干十几年办公员了,如今还是办公员,领导还诱导他内退。前几天在街上遇见他,无精打采的,目光呆滞,白发斑斑,像个老头儿。
当时就联想到马超,那一位的条件比马超强多啦,怎么混成这个样子?
春节前一清早,我到七一路有事,路上突然碰见马超。当时天还冷着,好像还飘着星星点点的雪花,他却只穿个毛衣,正精精神神地迎面过来。我问他跑哪儿去了,他说:“在老灌河洗个澡。”
我吓一跳,直眨巴眼睛,以为听错了。
他说:“咋,不信?都坚持七八年了,一年四季,天天不断,冬天不光冻不死,洗罢还格外美……”
我赞叹:“你真精神!”
他说:“咱不爱好喝坏红薯干水儿,你说我再不坚持洗个冷水澡什么的,业余时间不就太没味了?”
互相大笑。
我看着他那虽然有点稀疏,却往后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看着他红润的气色,听着他朗朗笑声,又想起老乡的儿子那白发斑斑、没精打采的样子。
分手后想了很多,特别想到他次次回到单位,不仅见人都开玩笑,而且遇难题时也照样用些婉转的玩笑,使你能够接受,使你改毛病时心里也美美的。
是啊,管你啥条件,不论哪个领导、哪个同事,都不会喜欢那种暮气沉沉的人吧?都会喜欢那种既精精神神,又不断给周围传播笑声的人吧?
人生沉浮,精神面貌如何,有时比再高级的条件还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