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忽然在网上听到老家一位八十老者演唱的浙江“浦江乱弹”中的一段“二凡”唱腔,质朴无华,原汁原味,与我儿时听过的一模一样,惊喜之情,无以言表。这些年来,听惯了专业剧团的专业作曲整理的旋律优美、配器丰富的婺剧音乐,渐渐地把那些略显单调却又无比亲切的老腔老调淡忘了。时隔多年,蓦然寻到了戏剧音乐之“根”,才发现原来“简”不逊于“繁”,甚至可以胜于“繁”!
“繁”与“简”,是美学上的一对互相对立又互相关联的概念。只要运用得当,就能做到各得其宜,各尽其妙。“简”的好处,是简约,是简洁,是凝练,是厚重;“繁”的好处,描摹物态,穷形尽相,刻画心理,细致入微。但凡文艺大家,“有时用简:惜墨如金,力求数字乃至一字传神;有时使繁:用墨如泼,汩汩滔滔,虽十、百、千字亦在所不惜。”
“千树万树梨花开”,是繁;“一枝红杏出墙来”,是简。“万树梨花”与“一枝红杏”谁高谁低?这是中国诗歌史上的千古绝唱,各臻其妙。群山万壑,是繁;孤峰一片,是简。这是中国山水画的两种不同风格,各有所长。所以,从审美上来说,我们不必将“繁”、“简”两种风格强行轩轾,分出高下。
如果从“繁”与“简”的角度,来审视我们质朴原真的戏剧艺术,近年来呈现出一种由“简”到“繁”的趋势。如果能把握一定的度,把“繁”的好处发挥得淋漓尽致,也不失为一种有益的尝试。但是,片面以为越繁越好,走向极端,从量变引起质变,很可能消解戏剧质朴原真的本色,这恐怕不是杞人忧天。现从音乐、舞美、龙套等方面,来谈谈一孔之见。
关键词:音乐
音乐是戏剧的本源。唱念做打,唱为“四功”之首,唱的分量无论怎样强调,都不为过;音乐也是一种地方戏剧区别于另一种地方戏剧的标志。如果撇开音乐,中国几百种地方戏的舞台表演大同小异,似曾相识;如果没有舞台表演,地方戏仍然可以以坐唱班的形式生存和延续下去。由此可见,戏剧音乐先于表演,也重于表演。
音乐是戏剧的灵魂,是戏剧的根本,是戏剧的生命。在浙江“浦江乱弹”的曲调中,“三五七”婉转优美,“二凡”高亢激昂。据说,“二凡”源于西北高亢粗犷的秦腔,在婉约柔美的江南,本是有些格格不入的,而偏偏居于江南一隅的浙江浦江,民风粗犷,算是异类,就这样高山流水遇到了知音,溶到了当地人的血脉当中。
说来惭愧,作为一个老戏迷,如果没有字幕,我连一句“二凡”唱腔都听不懂,但这并不妨碍对它的迷恋。三十年前,当我开始听“二凡”唱腔的时候,耳朵里灌满“哦—哦—哦—”的拖音,越唱越高,越拖越长,一时热血沸腾,不能自已。那些文化水平并不高的农民演员,有时候忘记唱词,只剩下“哦—哦—哦—”的拖腔了。我曾经听长辈笑言,大凡唱“二凡”唱腔,那是一笔糊涂账,演员糊涂,观众也糊涂,因为并不深究唱的是什么词,表的是什么意,纯粹是表达一种高亢激昂的情绪,这就是原始戏剧音乐的魅力。
二十年前,我曾热心地将婺剧音乐推荐给一位杭州的同学,因为她的母亲是浙江省艺术学校的教师。谁知她归还磁带的时候,给我泼了一盆寒彻心头的冷水:“婺剧的旋律太单调!”
单调?不错,与西洋繁复的钢琴曲相比,婺剧的旋律确实单调!其实,所谓的单调,就是原始质朴,就是原汁原味,就是“简”。“繁”是一种美,“简”也是一种美,只要恰到好处,我觉得并没有高下之分。
“浦江乱弹”作为浙江乱弹的一朵奇葩,二零零六年已经列入国家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而传承“浦江乱弹”的班社,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落户浙江衢州,成为衢州市婺剧团的前身。七十年代重组的浙江浦江婺剧团,已经在本世纪初成为历史。外地的婺剧团,包括处于顶尖水平的专业婺剧团,虽然还在唱“浦江乱弹”,但几十年来经过专业作曲的整理,慢慢地优美起来了,渐渐地失去质朴原真的风貌。好在民间还有一百多个坐唱班,散落在浦江各地,默默地承担着传承“浦江乱弹”的历史使命。
不仅是“浦江乱弹”,还有婺剧的其他五种声腔,在受过专业声乐训练的专业作曲的眼中,或许音乐太原始了,旋律太简单了,需要运用现代声乐知识加以丰富和提高。经过整理的婺剧音乐,旋律优美了,配器丰富了,后台的乐队从五人(“浦江乱弹”的后台包括:正吹、副吹、鼓板、三件、小锣)增加到了十几人。乐队扩大了,乐器增多了,相互之间协调的难度也大了,配合的乐器,对主奏的乐器,是起到烘托辅助的作用,还是起到消解干扰的作用?也很难说,并不是配器越多越好。
同样是经过整理以后的婺剧音乐,其韵味跟作曲的艺术见解大有关系,譬如传统派的陈金声、楼敦传、范志贵继承传统,推陈出新,所以《前后金冠》、《三请梨花》、《姐妹易嫁》、《百寿图》、《白蛇传》、《拷打·提牢》、《江南第一家》、《画龙点睛》、《穆桂英挂帅》等剧目的音乐,旋律优美,同时不失婺剧的传统韵味,颇受观众好评。随着传统派的相继过世,现代派粉墨登场,大胆创新,结果如何?大家有目共睹,音乐是优美了,但婺剧特有的韵味寡淡了。二零零九年,笔者有幸在现场看了两场婺剧:第一场是在杭州的浙江音乐厅,浙江省缙云县婺剧促进会新排廉政历史婺剧《却金馆》,主办方分外重视,专门聘请专业剧团的专业人士作曲,邀请专业剧团的庞大乐队演奏,而大多观众并不认可;第二场是在浙江省金华市人民大会堂,排演重新加工提炼的《二度梅》,因为专业作曲对音乐加以“丰富”,演出视频传到网络上以后,引来嘘声一片。相信一般的婺剧观众,喜欢优美的旋律、丰富的配器,更喜欢传统的韵味,如果两者能够完美地结合,那当然是上选,如果两者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相信宁可选择后者。
其实,好的东西,往往是“简”的。音乐是这样,饮食何尝不是如此。作为浙江浦江第一美食的“米筛爬”,原料只有面粉、蚕豆和咸菜,调料只有猪油和食盐,却是我今生的最爱。鲁迅先生曾经吃了著名作家曹聚仁的夫人做的“米筛爬”,赞不绝口。据说,“醉虾”的调料有三十多种,味道不错,可怎么能跟清汤寡水的“米筛爬”相比呢?由此可以体悟大巧若拙、大音稀声的道理。
关键词:舞美
传统戏剧作为一种虚拟艺术,跟传统书画一样,是写意的;而西方的话剧,是写实的。越是简而精的布景设计,越可能给演员留下更大的表演空间,写意、虚化的布景,能使观众产生更多联想。
一桌两椅,那是舞台上的主要道具,需要充分发挥台下观众的想象力,与台上演员一起营造虚拟的情境。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荀慧生先生说过:“台上总是没有什么布景、实物的,戏剧演员的表演,不仅要表演自己的动作和思想,有时还要将人物所处的环境,通过动作介绍出来。”程咬金站在桌子上,就是站在山岭上,看薛丁山和樊梨花在两军阵前交锋(《三请梨花》);赵匡胤站在桌子上,就是站在城墙上,与呼延赞一对一答(《龙虎斗》)。椅子放在桌子后,可以是包公审案的公堂(《秦香莲》),可以是杨六郎的营帐(《辕门斩子》),可以是秦二世的金殿(《宇宙锋》);椅子放在桌子前,可以是宰相王允的厅堂(《回龙阁》),可以是书生冯玉林的书房(《碧玉簪》),也可以是书生王云龙暂时栖身的寺庙(《还金镯》)。
一桌两椅的道具,是与当时的生产力水平相适应的。那时制作不出现在这么多逼真的道具,即使能够制作,也没有运输工具,因为没有汽车,没有拖拉机,也没有手推车,全靠人的一副肩膀,根本挑不动。随着科技水平的提高,如今的舞台越来越精美、越来越写实、越来越繁复,越来越多地使用各种各样逼真的道具。戏一演完,全部塞进汽车,日行百里甚至千里,轻松自如。
毕竟时代在发展,我并不主张回到一桌两椅的时代,利用声光电等现代科技,适当的舞美可以给演员的表演锦上添花。问题是舞美是不是越写实越好?越繁杂越好?我看未必,也要讲究一个度,不要走向极端。戏剧毕竟是虚拟艺术,与话剧、电视剧的写实不同,未必要一味追求写实逼真的大场面、大制作,而漠视观众丰富的想象力。如今戏剧界有一种值得忧虑的倾向,演员的艺术水准在普遍下降,剧团的技术手段却日益先进,大搞舞美,呼风唤雨,以图一俊遮百丑,结果是欲盖弥彰。况且,这里还有一个投入产生的问题,大场面、大制作需要大投入,在戏剧普遍不景气的今天,大投入能否有大回报?答案可能是否定的。实际上,热衷于搞大场面、大制作的形象工程,往往不是走市场化道路的民营剧团,而是依靠政府财政拨款的专业剧团,不受市场规律的约束。
关键词:龙套
在我的印象中,以前一般剧团的龙套是四个,有的甚至是两个,却代表着千军万马。而今,很多剧团已经用八个龙套了,似乎排场更大、气势更足了。
从四个到八个,对于所代表的千军万马来说,都是一个零头,只是五十步与一百步,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从四个到八个,用人成本却增加了一倍,估计民营剧团每年要多增加十万元的支出,专业剧团要多增加二十万的支出。
现在,有的所谓精品戏喜欢制造大场面,台上动辄就是十几个人,甚至二十几个人,塞得满满当当,摩肩接踵,连走台都困难,甚至还挡住了主角。而《雪里梅》只有一个演员,《僧尼会》只有两个演员,《断桥》只有三个演员,《牡丹对课》只有四个演员,谁能说它们不是精品?而其产生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未必比一二十个演员一齐上场的剧目差。演员还是要以质取胜,提高“四功五法”,未必要以量取胜,弄得人满为患。
繁有繁的妙处,简有简的优点,过犹不及,但愿能够找到那个最合适的度。不过,在戏剧舞台过了繁复的今天,还是多讲一点简为好,正如著名京剧导演阿甲所概括的,传统戏剧的表演手法“以虚拟实,以简代繁,以神传真,以少胜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