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严经》中云:“心如工画师,能画种种物。”
心,不但能画你自己,而且也能画别人。
前面说过,“境由心造”、“境随心转”。这里却是“相随心转”、“心能转相”、“相由心生”了。
(三)万法一心
荣格(C.G.Jung)有一句名言:“不恢复某种宗教的人生观,个人就不能恢复健康。”荣格并不把他的心理学原理称为一种心理的治疗方法,而是称为一种自我教育的方法。这和佛学正相一致。佛教可以医治人生的一切痛苦,疗救自己,所以佛陀被称为大医王。然而,佛教所讲心灵的学问,实际上正是一种自我教育,这是心灵的教育、生命的教育,这才是法轮常转的真实义。荣格说他的分析心理学是为大众福祉服务的,比荣格早了两千五百年的佛陀早就以他的四圣谛、八正道、十二缘起来为众生认识心灵、认识自我生命服务了。
你认识自己的心吗?
50.怎样才能不迷?
有人问药山惟俨禅师:“怎样才能不被外境迷惑?”惟俨禅师说:“任由外境来去,那有什么关系呢?”回答说:“不理解。”惟俨禅师就问:“什么外境使你迷惑?”谈到这一公案时,南怀瑾先生还引了《笑禅录》中一则故事:许多少年聚在一块儿喝酒,同时还有歌妓陪坐。其中只有首座上的一位长者,闭眉闭目、规规矩矩地正襟危坐,毫不理会周围的声色犬马、嬉戏喧闹。酒会散后,歌妓来向他索取酬赏,长者拂衣而起生气地说:“我根本连正眼都没有看你呀!”歌妓一听,用手抓住他说:“眼睛看的算什么?闭着眼睛想的,才更厉害!”
这位歌妓简直可以当老师,因为她能告诉学生,心,是什么。
马祖道一禅师,在去南岳衡山之前,就已经有一定的禅修水平了。他从四川来到南岳,投在怀让禅师门下。怀让禅师是六祖慧能的大弟子,看到马祖坐禅勤奋,而且禅定工夫了得,知是法器,就去点化他。怀让禅师知道,对于马祖这样的人,说道理恐怕不起作用。于是他用了禅机的手段,拿了一块砖头,坐到马祖跟前去磨。马祖一心坐禅,不受外物干扰,而怀让禅师为了点拨学生,当然很有耐心。
一连磨了几天,马祖终于开口了:“师父,你在磨什么呀?”
怀让说:“我在磨镜啊。”马祖说:“砖头怎么能磨成镜呢?”
怀让禅师见鱼上钩,马上单刀直入,说:“既然磨砖不能成镜,那你坐禅就能成佛吗?”马祖一听,大受震动,忙问:“那怎样做才对呢?”怀让禅师说:“你驾着一辆牛车上路,走得慢,你是用鞭子打牛呢,还是用鞭子去打车呢?”马祖没有回答。他又说:“你是学坐禅,还是学坐佛?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坐佛,佛本身就不是禅定之相。对于般若无住,不应有所取舍。你要是认为坐禅可以成佛,那是对佛的误解;你若是认为只有坐禅才是禅定,那也是对禅的误解。”马祖听到这里,当下豁然开悟。
圣严法师说得很幽默:坐禅的确不能成佛,坐禅只能练腿子。
不过,一般人还是得坐禅,释迦牟尼佛是坐禅成道的,在他之前之后的修行人也都在打坐。但问题是,如果不论学佛与否,打坐皆可成佛,那恐怕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成佛也好,开悟也好,在于心,不在于坐;在于心是否明,是否净,是否没有执着、挂碍。打坐可以安心、定心(连郭沫若先生生前都有打坐的习惯),但心的安定,并不等于开悟成佛。所以马祖一旦明白砖头磨不成镜,打坐也成不了佛,对打坐的执着也就放下了。醍醐灌顶,法门在心。只要在心上用功,放下心中的一切,当心中灵明一闪,把过去、现在、未来、人我、是非统统放下,此时显现光明的心地和万里晴空无私无我的境界。这就是智慧解脱,就是明心见性,就是顿悟成佛,何假外求?
51.怎样寻到自己的心呢?
唐代无尽藏比丘尼给我们留下一首诗偈:
终日寻春不见春,
芒鞋踏破岭头云。
归来偶把梅花嗅,
春在枝头已十分。
人人都知道春天最美好,盼望春天,喜欢春天,于是乎寻春、迎春、惜春。春天在哪里?其实最美好的春天正是自心、佛心、真如、真心。
春天不需向外找,佛性自在我心头。正如同赵州禅师所写的一首偈:
赵州八十犹行脚,只因心头未悄然。
及至归来无一事,始知空费草鞋钱。
“芒鞋踏破”,“空费鞋钱”,“岭头”高高低低,“行脚”千里万里,向外寻求,怎能寻到自己(自心)呢?真如本在自心,佛性即在自心。
你能认识自心,就不会远行万里,心外求法了。因为,心外无我,心外无法,心外没有春天,心外没有世界。
对“心”的研究、透视,并作出全面、系统的解释的,在世界范围内恐怕还没有一种学说能达到佛陀的认知水平。但是,这并不等于说别人就没有重视“心”的功能、“心”的作用、“心”的能量。
牟宗三先生说中国哲学特重“主体性”(subjectivity)与“内在道德性”(innermorality)。他认为中国思想的三大主流,即儒、释、道三教,都重主体性,而且作为“主流中的主流”的儒家思想,更把主体性加以更特殊的规定,从而使其成为内在道德性,即成为道德的主体性。于是乎就与西方哲学重客观性而不重主体性相区别开来了,牟先生说得很有见地。他的“主体性”→“内在道德性”→“道德的主体性”,用中国儒家原有的一句话就可概括:“存乎一心”也。
即使是西方哲学,无论是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康德、黑格尔(包括费希特、谢林),或是从莱布尼兹、罗素到海德格尔,他们都已逐渐向东方哲学的主体性靠近。他们作为享誉世界的哲学家、思想家,不可能不对人的生命存在、社会存在和道德判断作出认真的思考,也不可能对佛陀的思想一无所知。苏格拉底力倡正义、中道(mean)、公平、道德与友谊,这不都是人的主体性的题中之意吗?不都是“存乎一心”的“心”的闪光吗?
讲“人之初,性本善”的孟子,看到了人“心中”的纯净自性。但是,他也说过,“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几希”译为现代语,就是极微小极微小的一点儿,可见孟子在说出此言时的愤激之情。然而,就是这个“几希”,却又把人和禽兽的区别拉开了。我们的老祖宗说:“不为圣贤,便为禽兽”,似乎也是愤激之词。
依我看来,这不是说得太绝对,也不是非此即彼的简单化判断,而是告诉我们:人啊,你的一言一行,你的每一动念,你的内心,是朝向圣贤的那一边呢,还是朝向禽兽的那一边呢?孟子力主“人皆可以为尧舜”,这同佛陀说的人人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可说是异曲同工。被儒家视为异端的荀子是最讲现实主义的,但他喊出了“人之性本恶”的不和谐音,甚至说人“其善者,伪也(是人为的)”。
尼采把人说成是“未定型的动物”,即使“面前有无限的可能”,但也是看兽性看得多了一些。我怀疑荀子说“人性本恶”恐怕也是过多地强调了人性中的兽性。人固然有兽性,但人,毕竟有人性,上升一步,还有佛性。如果泯灭了人性,遮蔽了佛性,那么人的兽性可能比野兽的兽性更可怕。古代对付奴隶的酷刑,中世纪的宗教裁判所,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希特勒,制造南京大屠杀和在中国大地上杀害了无数生灵的日本鬼子,还有各种各样的屠杀,不都是“兽性”的证明吗?无论孟子、荀子,他们的认识也都进入“心”的深层次了,即使荀子的话不婉转、不客气、太过急切。其实,佛陀在菩提树下证道彻悟之时,也已揭示得很清楚了:大地众生,平等无异,皆有佛性,只因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妄想”者,贪嗔痴也;“执着”者,颠倒愚昧也。两者的总根子就是“十二缘起”中的最后一环(也是初始一环)“无明”。虽有佛性,不能证得的根源就是无始无明,就是贪嗔痴慢、妄想执着这些毒素的污染。语言虽然不同,但不碍对彼此心灵深处的探索。
在人类历史上,对人自身——自我生命进行探索的,代不乏人,过去有,现在有,今后还会有。但是,通过自身的证悟,由转向人的自我生命内求而进入“心”的层次,发现了“心”的全部奥秘的则唯有佛陀一人。
佛,不是上帝,不是超自然的神,更不是人的命运的主宰。在神的面前,人和神的关系,是奴与主的关系,你必须“求”神,你能说你也是神吗?在上帝面前,人和上帝的关系,是仆和主的关系,你必须“听从”上帝,你能说你也是“上帝”吗?然而,佛教则不然。佛告诉你,佛和众生是平等的,只要离执去妄,人人皆可成佛。佛把众生都看成是未来佛,或当下就是佛。在人类历史上,佛陀第一个喊出了自由平等的声音。
佛把“缘起性空”的般若智慧告诉我们。当因缘都不具备的时候,当客观条件有许多不可能的时候,当你无力改变外境的时候,你可以改变自心,你可以找到内心的宁静、内心的“天堂”,你可以建立一种健康的生命的内视、内循环,你就可以永久保持“常乐我净”,回归本源,回归本然。在人类历史上,佛陀第一个向我们揭示了生命的真理:一切皆在你自心,心的境界就是生命的境界。佛即是心,心即是佛。
人是凡夫,背负着太多的沉重的各种妄执,既没有内心的自由(内苦、心苦),又没有器世间的自由(外苦、身苦)。人要挣脱许多系缚——思想的系缚,熏习、陋习、恶习的系缚,邪见、偏见、种种恶见的系缚。只有挣脱系缚,砸碎内心的枷锁,才能断惑证真,得到解脱。但是,佛不可能代替你,也不可能来赐予你,自缚自解,自赎自救,自心自安,自性自度。在人类历史上,佛陀第一个向我们指出了看破放下、自我改造、自救自度的法门。
“佛”这一个词,是外来语,是“Buddha(佛陀耶)”的音译。“佛”
用现代汉语意译,即觉悟了的人、智慧的人;古代译为“觉者、智者”。
这个“觉者、智者”具有三义:自觉、觉他、觉行圆满。自觉,是获得大智慧,自度自利,自我觉醒。觉他,是帮助别人启迷得悟,这是关怀众生,救度众生,济世利他。觉行圆满,是自利利他,自度度人,福慧圆成。这三个内容(三义)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既不能单称为“觉者”,又不能单称为“智者”,三者密不可分,所以仍用音译,简称为“佛”。可见,“佛”的含义中已包括了智慧的开发、智慧的觉醒、智慧的圆满完成。
佛教的智慧观,是佛陀的智慧,是佛陀对宇宙人生的感悟。它不是框框,不是教条,更不是皇帝派了什么人宣读的“圣旨”,不要你匍匐在地跪拜接受,更不应盲目信从。佛陀教导我们的,是“四依”,即“依法不依人,依智不依识,依义不依语,依了义不依不了义”。依法不依人,是依佛法,依一切与佛法相符相应的法,不论是佛说,还是别人说,只要是佛法,是与佛法相通相符的法都要依,而不是依人。依智不依识,智是智慧,识是知识、识见(见解),即依脱离无明的智慧,而不依现象的各种名相分别的知识、见解。依义不依语,是依真实义而不依表象的语言文字。依了义不依不了义,是依彻底究竟之义,不依权巧方便之说,或谓依了义经,不依不了义经。总之,从“四依”可见佛陀的人格力量,既不强调对个人的崇拜,更不要求对语言文字的神圣待遇,尊重别人的思考和意愿。信受的是“法”,理解的是“真实义,究竟义”。不依人,不依语,不依现象,不依不究竟。佛陀教导的法“四依”,把佛教和其他宗教完全区别开来,只依真理,坚持如实知见,不崇拜权威,不凭任何主观意志,不搞迷信。
即使你虔诚信受,以佛陀为师,读佛陀之经,行佛陀之教,实践佛陀之愿,也还仍然要通过你自身的体认和领悟。真理是否有用,尤其对你是否有用,必须经过你自身的检验——自证自悟,才叫圆悟圆成。
最后,我想说:我们学佛,学什么?学佛,就是学习佛陀。佛教文化的魅力,归根到底,是佛陀智慧的魅力。而佛陀的智慧是有其生命形态的。它的魅力四射,正来自它健康、活泼的生命状态。要学习佛陀,学到佛陀的精神,学到佛陀的智慧,不改变自身的生命状态是不可能的。不肯离妄去执,不肯放下心内心外的阴影,不能完成自身生命形态的转变,就不可能像佛陀那样获得自证自悟。人最宝贵的资源,在自己的心中。
佛在心中,天堂地狱也都在心中。决定一切的是你自己的心灵。你的心灵决定了你的生命状态。不改变自己的心灵,不改善自己的生命状态,就不可能获得任何证与悟。有所悟,才是真正的学佛,真正地接近了佛陀的智慧。不证不悟,无证无悟,永远在佛的智慧殿堂之外。你能用佛陀的智慧面对世界、面对人生、面对生死,只能是通过学佛自证自悟的结果。不能完成自证自悟,学佛成佛永远只是一句空话。
生死无常,幻质非坚。人身难得,佛法难闻。人生的意义不在财富的占有、不在私欲的满足、不在功利的寻求、不在爱情的痴迷、不在如云如烟的辉煌,而在心灵的净化、人格的崇高、生命的独立、生死的解脱。这就是佛所说的“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这就是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自己的疑问自己回答,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改造自己,自己超越自己,自己体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