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目连戏是我国最早、最广泛流行的民间地方戏曲。可以说中国有多少剧种,它就有多少种版本。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八“中元节”记北宋末年(约1103-1126)开封的习俗说:“构肆乐人自过七夕,便般(搬)《目连救母》杂剧,直至十五日止,观者增倍。”但由于记载过于简略,无法判断是八天接连演一本目连戏呢,还是一天一本演了八天。宋金院本有《打青提》,元末有《目连救母出离地狱升天宝卷》,元明间杂剧存目有《目连入冥》、《行孝道目连救母》。
万历二年(1574)抄本《迎神赛社礼节传簿四十曲宫调》内有供盏队戏《目连救母》,哑队戏《青提刘氏游地狱》、《目连救母》。从万历十一年(1583)初刊的新安(今安徽祁门)郑之珍(1518-1595)的《目连救母劝善戏文》100出(实为103出)到清代乾隆的宫廷大戏《劝善金科》十本240出,此外单就各地地方戏改编而收入台湾《民俗曲艺丛书》出版的就有《莆仙戏目连救母》、《绍兴救母记》、《超轮本目连》等,蔚为大观。
唐末王定保《摭言》记张佑调笑白居易的话②,说后者《长恨歌》中“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简直就是一本目连救母故事。可见目连故事在当时流行之盛。敦煌变文又有《大目犍连冥间救母变文》、《目连变文》、《目连缘起》等。
目连故事的题材源于西晋三藏竺法护所译《佛说盂兰盆经》。印度高僧马鸣《舍利佛传》最早将它以戏剧形式呈现。大约在第五世纪前后传入中国。唐僧圭峰禅师宗密(780-841)为《佛说盂兰盆经》作的注疏指出,目连名罗卜,母字青提。可见当时已具有极其简略的故事轮廓为后来所沿用。现在除王舍城(中印度摩伽陀国的王城,今属印度比哈尔邦)这样的个别字眼外,已经难以看出非本土的任何痕迹。郑本《劝善记》把目连出外经商的城市安排在苏州,清代宫廷大戏《劝善金科》则把目连的舅父刘贾写成清溪人氏。不知道是有意还是偶合,郑之珍的家乡恰恰在今安徽祁门县诸口乡清溪村。
千百年来目连戏在民间演唱不衰。1930年前后,本文作者幼年曾在浙江东阳南乡外曾祖母的丧葬仪式上见过《破地狱》的演出,法师在法事上的穿戴和表演如同戏曲演出一样。目连戏吸引群众不在于它劝善惩恶的轮回说教,而在于穿插其间的民间文艺的璀璨珠玉。如《绍兴救母记》第三十三出的《背疯》,一个演员扮演两个角色而同时登场的绝技;第四十四出的《思凡》和下一出《落山》,两出戏连在一起未免趣味不高,显得庸俗,但世代累积的小和尚的演技,单单以他拂尘的几下挥舞就足以使这一切顿时为之改观;《缀白裘》所载的《思凡》,以众罗汉在焰火中现形的花哨“布景”被删除之后,顽铁发出了夺目的光彩。如果没有鲁迅非凡的描写,谁能认识绍兴高腔《女吊》的内涵呢?所有这些都和已经出版或正在整理的剧本很少有关系。如果说比才的《卡门》或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只要把歌剧总谱摊开在演奏者眼前,粗犷豪放或缠绵悱恻的旋律就会飘然而至;那么中国戏曲的剧本对此就无能为力了。有了总谱,乐队和演奏可能仍然不能使人感兴,但它不会坏到离谱的程度。仅仅依腔合律的表演和出神入化的演奏,两者的区别也许无法以音符的时值和强弱的差异加以表述。而中国戏曲可以说与此完全不同,任何已经出版或正在整理的曲本都无法令人想象它们演出时的感人盛况,这正是中国戏曲之所以为中国戏曲。在进行翻译时,我们在歌剧(opera)之前加定语传统(traditional)一词,以示与西方的歌剧有所区别。其实这是无法翻译的,因为西方没有戏曲,正如同中国原来没有歌剧。
二
郑之珍的《目连救母劝善戏文》,简称《劝善记》。它相当于高明改编的《琵琶记》,不是创作,而是改编。单凭叶宗春所说“乃取而传之”;或陈昭祥序所说“故即目犍连救母事而编次之”;或作者自序“乃取目连救母之事编为《劝善记》三册”,是难以作出这样的结论。他们没有说明郑之珍是采取目连故事,还是采取已有的目连戏加以改编。如果仅仅采取故事,如汤显祖根据话本《杜丽娘记》写作《牡丹亭》,那便是创作;如果采取已有的目连戏加以改编,那又是另一回事。
无论作出那一种判断,都需要客观的论证。
(1)《新刻京板青阳时调词林一枝》刊于万历元年(1573),它的《尼姑下山》(卷四中层)却和郑本格调相似。可见至迟在郑氏着手改编之前十年,皖南一带已有目连戏在演唱。
(2)郑本有明代曲谱未收的一些曲牌,如(半天飞)、(马不行)、(中央闹)、(寸寸好)、(味淡歌)、(一江风带过跌落金钱)等等,另有其他曲牌在疑似之间的,限于资料未能确认,不包括在内。(半天飞)、(马不行)、(中央闹)的句格和(驻云飞)、(驻马听)、(四边静)相同,一雅一俗,一文一野,分明是同一曲牌的异名。如郑本上卷第五出《博施济众》,既有(驻云飞),又有(半天飞)。作者并未觉察两者是同一曲牌。
据福清县词明戏研究组编《词明戏音乐一集》(1963)所述,(味淡歌)是词明戏水调曲牌;川剧高腔《目连传》上卷第五折《博施济众》同样有(味淡歌);湖南祁剧同一出也有内容相似的(味淡歌);《超轮本目连》头本第一册第九出《孝妇卖身》载有同样的曲牌,句格相同,只有个别文字差异,但不标明曲牌名(味淡歌),可见它又是高淳阳腔曲牌;《绍兴救母记》第三十一出《孝妇》也有同样的曲文,也不标曲牌名。
郑本上卷第十九出《行路施金》有(寸寸好)曲牌(“野店鸡鸣天方晓”);湖南祁剧第二十出《客路施金》、川剧第十九折《行路施金》都有同样内容的曲牌;《绍兴救母记》第五十出《出骗舍钗》、《超轮本目连》头本第二册第七出《夜店》也有同样的曲牌,但不标曲牌名,文字则大同小异。
郑本中卷第十九出《过滑油山》有一支不寻常的曲牌(一江风带过跌落金钱);忠于郑本的川剧《目连传》第二十折《过滑油山》有同样的曲牌;祁剧高腔《目连传》第八十出则将它改为(一江风);《超轮本目连》中本第二册第十五出《油山》、《绍兴救母记》第八十六出《滑油山》有同样的曲调而不标曲牌名;《莆仙戏目连救母》第二卷下本第九出《过滑油山》将它改为(四朝元)。(一江风带过跌落金钱)这个曲牌名虽然有点怪,它在民间戏曲中却不是绝无仅有。如郑本上卷第九出后的“新增插科”(化强从善)(马不行)(即(驻马听)就有曲句:“马说不行,还须驻马听。”以曲牌名关合剧情。(一江风带过跌落金钱)也一样,青提跌倒和她企图以金钱行贿鬼差正是剧中情节。后出的《劝善金科》嫌它不雅,改为(五供养)、(好姐姐)、(鲍老催)、(桃红菊)、(川拨棹)、(侥侥令),而文字则尽可能保持原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