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在1598年完成了《牡丹亭还魂记》(简称《牡丹亭》)的写作,到现在已经三百六十多年了。这本书一出来就轰动了当时的文坛,“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沈德符《顾曲杂言》)。它是这样风行一时,引得不少名流如臧懋循、冯梦龙等人,都曾经为它作过改编。这种改编和修订,一直到清代还有人在做。沈璟是同汤显祖对立的一个戏曲流派的导者,他不仅改编了《牡丹亭》,他的《坠钗记》传奇竟也从它那里得到启发(王骥德《曲律·杂论》)。不说吴炳那样的作家刻意师法《牡丹亭》,甚至在洪昇的名作《长生殿》里也分明可以看出它的影响。
《牡丹亭》还赢得后世许多青年妇女的同情之泪,留下了许多富有诗意的遗闻轶事。遭遇不幸的冯小青的绝句:“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这是她在不合理的婚姻制度下所发出的呻吟。在曹雪芹的《红楼梦》里,林黛玉偶然在悠扬的笛韵中听出了几句昆曲,惹得她一阵伤心,那是《牡丹亭·惊梦》的名句。
《牡丹亭》为什么会那么激动人心?它是怎样的一本戏曲呢?
一
《牡丹亭》是汤显祖的代表作,它是作者的思想、艺术同时趋于成熟时的作品。它不像《紫箫记》、《紫钗记》那样雕章琢句,也不像《南柯记》和《邯郸记》那样具有比较明显的消极倾向。
话本短篇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为《牡丹亭》提供了基本的故事情节,在《惊梦》、《寻梦》、《闹殇》各出的宾白中还保留了话本的若干原句。
杜丽娘的形象,是汤显祖在《牡丹亭》中的一个光辉的创造。她是太守的小姐。为了“他日嫁一书生,不枉了谈吐相称”,也为了“他日到人家,知书知礼,父母光辉”(第三出),她的父亲杜宝把老学究陈最良请来做她的老师。她应该被养成具有三从四德的贤妻良母。这是她的出身和社会地位为她规定了的。
她的人生第一课就是《诗经》首篇《关雎》。在她的父亲和陈最良看来,《关雎》说的是“后妃之德”,是最适当的教本;但在不按照宗法礼教标准而思想的杜丽娘,却直觉地认出了这是一首热烈的恋歌。这次启蒙教育对她有很大的影响,其结果就是《惊梦》。在婢女春香的怂恿下,她偷偷地离开长年拘束自己的绣房,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春天,也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生命是和春天一样美丽。脱口而出的“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爱好——爱美,这就是她对人生的热爱。你看:“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她珍惜自己的青春,大自然之美在她内心唤起了共鸣。她是《诗经》、诗词乐府、唐人传奇以至《西厢记》的爱好者,她敢于提出她对门当户对的婚姻制度的不满,一则说:“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再则说:“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
但是,杜丽娘在礼教的梦魇之下,还说不上十分清醒,她还受到有形无形的重重的压制。于是我们乃感到她的叹息是多么深沉!“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她惋惜的不是三月残春,她惋惜的是眼看青春瞬即逝去,而她却无能为力,不能自主。这便是名门出身的青年女性杜丽娘站在当时还是庞然大物的宗法礼教前面所怀有的心理状态,也是她的精神面貌的一个方面。
《牡丹亭》以前的戏曲常常有一些传奇性的情节,为作品中的男女青年设下极其凑巧的机会,得以一见倾心,互通殷勤。吟诗、弹琴都可以作媒介,不是侍婢带信,就是赠以家传宝物做表记,后花园私订终身,甚至闹了半天才知道从小就有婚约在先。杜丽娘名为宋朝人,其实是汤显祖的同时代人的写照,因之作者不能因袭前人的写法,而安排为游园之后,杜丽娘和柳梦梅在梦中幽会。从她的寻梦、写真以至于死亡,她一直是严格的现实世界中的形象。
现在让我们来观察杜丽娘之梦的另一面。这个梦决非现实世界所能有,梦中爱人柳梦梅就是她后来真正的爱人,她的画像为柳梦梅拾到,(何等凑巧!)她的鬼魂和他成就了好事。所有这些都是浪漫主义的手法,而且是为表达反礼教的积极浪漫主义理想而服务的。但是,杜丽娘毕竟是宗法礼教上流社会的闺秀小姐,在她身上也明显地存在着被束缚的痕迹。
她的梦也笼罩在封建礼教的阴影之下,她不能自如地和一个不相识的青年说话。在热烈的梦中幽欢之后,紧接着的是母亲的责备。老夫人知道的不过是瞌睡而已,如果她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梦,那还得了吗!杜丽娘在现实中既然无法找到出路,梦幻就成为她最可信赖的现实了。于是简简单单的第二次游园,在杜丽娘看来不啻是追求幸福的实际行动。趁春香去传递茶汤时,她独自来到花园,后来又狡黠地两次差开了春香,才得安心寻梦。(豆叶黄)和紧接的(玉交枝)两支曲调,由回忆中的狂喜突然转到可悲的现实,一腔无所发泄的热情在压制中积聚了更大的力量,它在对一棵梅树的倾诉中全部表现出来了。极度亢奋之后,又是一阵悲伤,如果活着不能和爱人相聚,她愿意死后埋葬在梅树下面。
关于杜丽娘对爱情的渴望,作者在《写真》一出里以极其独特的手法作了有力的表现。她再也不能抑制了,而且丝毫不觉得羞耻,她骄傲地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春香:她已经有一个心上人了。爱情带来的火一样的煎熬耗尽了她的生命,而目的并没有达到。
杜丽娘之死揭露了在宗法礼教的重压下一个青年女性被摧残的历史真实。杜丽娘是一个爱美、爱生命、爱自由的人。正因为如此,在封建社会里,她是注定要被毁灭的。或者是改变她的爱好,或者是被毁灭,两者必居其一。只要放弃自己的志趣,她很可以像她母亲一样,将来做一位所谓贤淑的夫人。但是杜丽娘对自己的信念始终是忠实的。“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寻梦·江儿水)这是对她自己说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却又是何等坚决。她的意思是说:“如果要爱就爱,要生就生,要死就死,那么人生还有甚么可怨尤呢?”
《牡丹亭》所具有的感人的力量,在于它强烈地追求幸福,反对宗法礼教的积极浪漫主义理想。这个理想作为与宗法礼教对立的一种力量而出现,而且在传奇里占了上风。在叛逆者杜丽娘的身边,派来教育她的陈最良与为她驱病的石道姑是鬼蜮一样的人物。善良与美好的东西都属于杜丽娘。整个传奇只有杜丽娘受到那么热烈的赞扬。虽然汤显祖关于她的外貌和行动的描写也是很成功的,但是《牡丹亭》所特有的魅人之处却在于描写杜丽娘的感情和理想的那些片段。我们觉得杜丽娘的外貌和行动也很美很动人,这固然是由于直接描写的结果,同时也是她的精神面貌使我们发生联想的缘故。不像《西厢记》、《红楼梦》那样,表达陈腐的婚姻制度如何在一对爱人的幸福道路上设置重重障碍,加以破坏;《牡丹亭》以杜丽娘之死写出她要找到爱人是不可能的,更不要说结合了。她不是死于爱情被破坏,而是死于对爱情的徒然渴望。在这一点说,杜丽娘之死所表示的作家对现实的态度是特别清醒的,同时也充分体现了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相结合的特色。
《牡丹亭》之所以具有这样激动人心的艺术力量,不仅是由于富有反抗性的主题思想,而且还由于它深刻地反映了那一个时代的青年妇女的苦闷。明代的贵族、显宦并不隐蔽他们的淫乱的性生活,但是当时妇女所受的宗法礼教的束缚,却比它以前的任何一个时代都要严重。宋儒建立的贞操节烈的观念来不及深入当代社会。元代蒙古族的统治者对妇女的压迫是残酷的,但也不像明代一样特别加强对她们的精神迫害。《明史》所收的节妇、烈女传比《元史》以上的任何一代正史至少要多出四倍以上。
从这个悲惨的事实可以见出当时妇女生活的一斑。明代的皇帝和后妃又积极提“女德”,他们编刊了几种妇女道德教科书,以毒害她们的精神生活。戏曲中杜丽娘奉命读书,正是当时中、上层社会的风气。在严厉的闺禁之下,一个少女连午睡和游花园都是不道德的。正如春香所说:“有那等君子好好的来求她。”春香只追问一句:“为甚好好的求她?”宗法礼教对《诗经》的粉饰立刻拆穿,还它活泼的一首民歌。这都是对宗法礼教的反对。陈最良的言行举动,无一不从陈腐的宗法礼教出发,春香则从她所理解的生活出发(虽然从她所处的上流社会的闺中生活出发,有很大的局限性)。一个是宗法礼教的维护者,一个是宗法礼教的反抗者。汤显祖通过春香这个人物把反礼教思想表达得更加畅透明朗了。但是,这里并没有杜丽娘所真正缺少的东西,因为她早已成长为可以独立行动的宗法礼教的反叛者了。
现在让我们从作为杜丽娘的爱人的角度,来观察柳梦梅这个人物。
尽管《玩真》这出戏里,柳梦梅痴情一片,写得很为出色。但是如《幽媾》所描写,当杜丽娘的鬼魂前来幽会时,他却觉得这是“夜半无故而遇明月之珠”,感情就不那么真挚了。我们不得不承认,他毕竟是士大夫之类的平庸人物。这位来自现实世界的热衷功名的书生和富有理想的杜丽娘是不相同的。正如柳梦梅自己所说,若把杜丽娘比作一枝玉树,相形之下他自己不过是一管芦苇。他远没有《西厢记》中穷书生张生那么令人可爱。柳梦梅未尝不可以和杜丽娘一样被写成同样是浪漫主义的理想人物,但是,作者却碰到无法解决的政治社会问题,而这个问题是难以回避的。一个理想的书生应该有怎样的思想和行动?汤显祖那个时代还找不到答案。
视科举为唯一出路,在明朝知识分子是无例外的,包括汤显祖自己在内。
基于这样的看法,他对自己同阶级的柳梦梅这个人物的描写,就难免有了一些不好的影响。第二十一出《谒遇》,柳梦梅对于陈列的宝物,感叹地认为,“宝物蠢尔无知,三万里之外,尚然无足而至”,而他自己,“满胸奇异,到长安三千里之近,倒无一人购取,有脚不能飞”。宝物虽真,“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唯有他自己,才是个“真正献世宝”。这段话与《玉茗堂文》卷八《惠州府兴宁县重建尊经阁碑》意思相同。汤显祖为反对矿税而作的感事诗:“中涓凿空山河尽,圣主求金日夜劳。赖是年来稀骏骨,黄金应与筑台高!”也以朝廷的轻才和重利相提并论,可见这正是作者自己的思想。
作为对帝王贪得无厌的剥削性的批判,尤其是适当明神宗朱翊钧横征矿税的时期,这段话是特别有意义的。但是当他从士大夫的狭隘的利害关系来考察,作为怀才不遇的感慨提出来却不见得高明。以之作为正面人物的自抒怀抱显然是不够格的,更不要说把他写成理想人物了。柳梦梅人物形象缺乏光彩,是《牡丹亭》恋爱故事的美中不足。
不可否认,《牡丹亭》夫荣妻贵的收场带有很大的局限。但是有关爱情的古代小说戏曲,十之八九以男中状元、女封夫人作结束,并不意味着这些作品的思想性就是千篇一律。各种不同的大团圆,理应得到相应的不同评价。在《牡丹亭》中状元并不是杜丽娘、柳梦梅结合的条件,在此以前他们早就有了梦中幽会,还魂以后他们就自己做主结婚了。第三十七出就叫《婚走》。那时柳梦梅仍是穷书生,并没有状元及第。而且中了状元也没有一帆风顺,万事大吉。他得悉中状元时正被吊打,直到最后吵到皇帝面前,仍是一场斗争。看来杜宝一定会和柳梦梅和解,但是直到结尾仍是各不相让。柳梦梅是“则认的十地阎君为岳丈”,杜宝则要女儿离异了柳梦梅才得父女相认。如果以“六宫宣有你朝拜,五花诰封你非分外”
这两句曲文,就断定他们的爱情是以封建道德为爱情的结合标准,以封建主义的荣誉为爱情的理想幸福,显然不符合作品的实际。诚然,中状元有利于取得杜丽娘父亲的承认;如果柳梦梅不中状元,杜宝不承认怎么办呢?无论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杜丽娘和柳梦梅事实上、名义上都已经是夫妻了。中状元会削弱作品的思想性,这是一个缺点。但是《牡丹亭》还不至于像别的才子佳人型的小说戏曲一样,使人以为问题不在于社会制度本身,而在于才子能否中状元。它的总的思想倾向还是强烈地指出,问题在于人们是否有像杜丽娘那样视死如归地对于宗法礼教的反抗性。
二
杜宝是统治阶级的所谓正派人物。宗法礼教思想并不是外加在他身上的东西,他本能地反对与此相抵触的事物。“我请陈斋长教书,要他拘束身心。”(《诘病》)他认为自己是完全正确的,丝毫没有不安的感觉。一听见女儿“白日眠睡”,就责备老夫人:“纵容女孩儿闲眠,是何家教?”他深信只有一个安身立命的标准,即宗法礼教的道德标准。说他不关心女儿不免是皮相之论,问题是他完全不相信人可以有自己的思想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