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笑记》卷首《词隐(沈璟)先生论曲·二郎神》套数说:“何元朗,一言几启词宗宝藏”,指的是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三七《词曲》所说“夫既谓之词,宁声协而词不工,无宁词工而声不协”。沈璟进一步下转语说:“宁律协而词不工,读之不成句,而讴之始叶,是曲中之工巧。”每一类文学作品都有自己独特的艺术形式,每一种艺术形式都由粗糙而日趋完美,这是必然的规律。但是每当艺术形式达到成熟时,也常常伴随着某些形式主义倾向。沈璟的主张以声调而妨害词义,注重形式而忽视内容,就是这样的一种情况。他的比较流行的作品《义侠记》中就有一些“宁律协而词不工”的例子,如第九出(琥珀猫儿坠):“你这笑刀腹剑女萧何”,第十二出(红衲袄):“莫不是冒粉团许大郎的留客标。”一句把成语“笑里藏刀”和“口蜜腹剑”生硬地联在一起,把唐朝李义府、李林甫的劣迹强加在汉朝萧何身上,另一句则难以理解,不是“不工”,而是不通。不是说别的戏曲作品中找不出这样的瑕疵,而是没有人像沈璟那样惊世骇俗地以不工、不通作为谱曲的能事。
传奇作为戏曲,人物形象、情节结构理应比句式和声韵更受作家的重视。以沈璟为代表的所谓曲学却把注意力局限在音韵律吕之内,此外一概不管,反而沾沾自喜地以为独得词家三昧,这是将曲律绝对化的又一表现形式。《义侠记》第八出(菊花新):“挥汗归来罢晓衙,何日成名得建牙。”建牙者,拜将挂帅之谓也。谁想得到这是打虎英雄武松的唱词?“笙箫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白居易形容贵官府邸夜宴散席的名句竟被用来描写卖炊饼的小贩武大郎家。同是(绕池游)的前半:“炎蒸初过,又早梧桐坠,病和愁两眉常锁”(沈璟《义侠记》第九出),不管怎样通俗,出自武松未婚妻之口未必恰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汤显祖《牡丹亭》第十出),也许可以像李渔《闲情偶寄》那样说它“字字俱费经营,字字皆欠明爽”,但此情此景就深闺小姐杜丽娘而论却是十分逼真的。离开剧中人物的社会地位和生活条件,就谈不上是否本色,这是今天戏剧创作的常识问题,然而这恰恰是沈璟所不能理解的。
沈璟的《牡丹亭》改本《同梦记》已经失传,只在沈自晋修订的《南词新谱》中保存两曲。一在卷二二,见原着第二出,一在卷一六,见原着第四十八出。现将原着和改本一起引录如下。
汤氏原作 双调引子(真珠帘)
河东旧族,柳氏名门最。论星宿、连张带鬼。几叶到寒儒,受雨打风吹。谩说书中能富贵,颜如玉、和黄金那里?贫薄把人灰,且养就这浩然之气。
沈氏改本河东柳氏簪缨裔,名门最。论星宿,连张随鬼。几叶到寒儒,受雨打风吹。谩说书中能富贵,金屋与玉人那里?贫薄把人灰,且养就浩然之气。
汤氏原作第一、二支《番山虎》文长不引
[前腔](净)近的话不堪提咽,早森森地心疏体寒。空和他做七做中元,怎知他成双成爱眷?(低与老旦介)我捉鬼拿奸,知他影戏儿做的恁活现?(合)这样奇缘,这样奇缘,打当了轮回一遍。
[前腔](贴)论魂离倩女是有,知他三年外灵骸怎全。则恨他同棺椁、少个郎官,谁想他为院君这宅院。小姐呵,你做的相思鬼穿,你从夫意专。那一日春香不铺其孝筵,那节儿夫人不哀哉醮荐?早知道你撇离了阴司,跟了人上船。(合)这样奇缘,这样奇缘,打当了轮回一遍。
沈氏改本(蛮山忆)集曲(蛮牌令)说起泪犹悬,想着胆犹寒。他已成双成美爱,还与他做七做中元。那一日不铺孝筵,那一节不化金钱。(下山虎)只说你同穴无夫主,谁知显出外边,撇了孤坟双双同上船。(忆多娇)(合)今夕何年,今夕何年,还怕是相逢梦边。
先说(真珠帘)。《拜月亭》和《卧冰记》所采用的都是九句五十二字,但首尾各二句彼此不同。《拜月亭》是首句六字,次句四字,第八句五字,末句六字;《卧冰记》则是首句七字,次句三字,第八句七字,末句四字。汤显祖用的是首句四字,次句五字,其余都和《拜月亭》相同。不知道他是否另有依据。沈璟把前两句改为《卧冰记》的格式,而末二句又用《拜月亭》句法,不三不四,仍然不合曲律。“河东柳氏簪缨裔,名门最”,句法别扭,音调不畅,这是他为纠正首二句不合格律而付出的代价,而在结尾两句却又出现新的破绽。
第四十八出,老夫人带了春香从扬州逃到临安,无意中和死后还魂的女儿杜丽娘及道姑在月下重逢。作者为四个角色各写了一支唱词《番山虎》。“今夕何年,今夕何年,还怕这相逢梦边。”这是母亲和女儿唱词中的合唱部分。喜极而疑,刻画骨肉深情十分贴切。春香和道姑唱词中的合唱部分则是:“这样奇缘,这样奇缘,打当了轮回一遍。”关系比母女疏一层,着重写的是她们的惊异之情,老夫人和杜丽娘唱词中的合唱句不能移之于春香和道姑,春香和道姑的合唱词不能移之于老夫人和杜丽娘。这正是作者心理描写的细致处。沈璟将春香和道姑的两支曲合成一支,四个人的合唱词全部相同,这是把人物的个性和社会关系强行划一了,在艺术上比原作倒退了一步。
《牡丹亭》的创意在于杜丽娘一梦,作者借此极力赞扬人们对爱情、自由和人生理想的合理追求,而又不失为当时身受压制的青年一代内心生活的真实再现。用现在的话来说,这就是现实主义和积极浪漫主义的完美结合。沈璟的改编作为《牡丹亭》的“串本”即演出本出现,改名《同梦记》,如果把本来只在说白中一笔带过的柳梦梅的梦境改为实写,或者另作改动,名为“同梦”,岂不是化神奇为臭腐,变创新为庸俗。这个“串本”没有流传到现在,并不令人意外。
沈璟的《属玉堂传奇》十七种,现存《红蕖》、《埋剑》、《双鱼》、《义侠》、《桃符》、《坠钗》(又名《一种情》)、《博笑》七种。后代作为保留剧目演出的只有《一种情》的《冥勘》和《义侠记》的第四、八、十、十二、十四、十六各出。
除第四出《打虎》外,都是潘金莲的戏。作者意在劝世,而演唱不衰的恰恰是《挑帘》、《做衣》、《捉奸》之类合乎市井趣味的关目,未始不是对作者的讽刺。
《义侠记》取材于《水浒传》第二十三到三十二回,即所谓武十回。
把水浒英雄搬上以生旦为主角的传奇舞台困难不少。一是传奇的曲文不管怎样本色,作为农民起义者的唱词仍然过于典雅,难以和人物形象相适应。二是传奇中生旦并重,水浒故事却很难虚构出以旦角为主的故事情节。
在沈璟之前,李开先编写的《宝剑记》曾在水浒戏中得到少见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