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这次北上的目的地是北平。原本与萧军商量好,她先去北平住一阵,他过一段时间再来会合。但因为萧军最终不能成行,萧红也只有回到了上海。回沪的具体日期没有明确的记载,从二萧的往来信件推断,大致是在5月中旬。
萧红在北平共停留了20多天,这期间,她主要进行着两件事,一是对故友的拜访,二是与萧军的书信交流。
刚到北平不久,萧红就重逢了李洁吾。昔日与表哥离家出走,在北平上学期间,李洁吾就曾是萧红最好的朋友。而今,他已结婚生子,在北平的一所学校任教员。尽管多年未见,但李洁吾常能从书报上得知萧红的消息,二萧的作品他也几乎都有阅读。
二萧的老朋友舒群,这时亦漂泊在北平。他来李洁吾家找到萧红,二人都分外欣喜。在舒群的陪同下,萧红看了“好莱坞”的影片,听了“富连成”的京戏,也去了东安市场、王府井大街和长城游览。离开北平时,为了答谢舒群的友谊,萧红把经鲁迅先生修改过的《生死场》手稿送给了舒群。
这段日子里,再度分居两地的萧红和萧军都在尝试着弥补感情的裂痕。一方面,两人都牵挂、关心着对方。她依旧提醒他注意饮食,多吃水果,少喝酒。他则告诉她要多运动,振作精神。同时在工作方面他们也相互鼓励,那时萧红在计划着一部长篇,而萧军正在协助许广平整理鲁迅的文集。
另一方面,他们也都在反省、剖析着自己的内心,希望借由真诚的沟通促进关系的改善。
萧红写道:
(5月4日)
我虽写信并不写什么痛苦的字眼,说话也尽是欢快的话语,但我的心就像被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会被淹死的。我知道这是不对,我时时在批判着自己,但这是情感,我批判不了。我知道炎暑是并不长久的,过了炎暑大概就可以来了秋凉。但明明是知道,明明又做不到。正在口渴的那一刻,觉得口渴那个真理,就是世界上顶高的真理。
这几天我又恢复了夜里害怕的毛病,并且在梦中常常生起死的那个观念。
痛苦的人生啊!服毒的人生啊!
我常常怀疑自己或者我怕是忍耐不住了吧?我的神经或者比丝线还细了吧?
我哭,我也是不能哭。不允许我哭,失掉了哭的自由了。我不知为什么把自己弄得这样,连精神都给自己上了枷锁了。
这回的心情还不比去日本的心情,什么能救了我呀!上帝!什么能救了我呀!我一定要用曾经把我建设起来的那只手把自己来打碎吗?
(5月9日)
如你所说:“为了恋爱,而忘掉了人民,女人的性格啊!自私啊!”从前,我也这样想,可是现在我不了,因为我看见男子为了并不值得爱的女子,不但忘了人民,而且忘了性命。何况我还没有忘了性命,就是忘了性命也是值得呀!在人生的路上,总算有一个时期在我的脚迹旁边,也踏着他的脚迹。总算两个灵魂和两根琴弦似的互相调谐过。
从这些话里可以看出,萧红的心是痛苦的。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总把事情往坏的方面想,不应该太敏感,太杞人忧天。但很多时候,人生的困境正在于,明明知道不对,但却难以改正。
然而,即便痛苦,她依然看重爱情,只要他在她身边,只要两个灵魂谐调地在一起,哪怕为了爱付出性命,她亦觉得无比值得。
她收到他的信会哭,她写信给他的时候也会哭。萧军知道她的痛苦,而他此时的痛苦,也并不比她少。
萧红离开的日子里,萧军在阅读《安娜·卡列尼娜》,他觉得书中写的沃伦斯基就像他自己,内心充斥着重重的矛盾。
萧军知道,在许粤华这件事上,他深深刺伤了萧红。他知道她爱他,而他也应该爱她,因为只有和她在一起,他才觉得安稳。他在竭尽全力,挽回自己的心,也希望挽回她的心,挽回这段感情最初的默契。
在信里,他的口吻依旧温暖如昔。他亲昵地称呼她为“孩子”,他的落款总是“你的小狗熊”。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爱称,他是小狗熊,笨而健壮;她是小麻雀,腿细、灵巧,走起路来一跳一跳。
和她一样,他也每天盼着她的信来,他也时时给她写信,总是写很长的信:(5月2日)
我不怨爱过我的人儿薄幸,
却自怨自己的痴情!
吟,这是我作的诗,你只当“诗”看好了,不要生气,也不要动情。
吟,我这有过去两次恋爱—— 一个少女、一个少妇——她们给我的创痛,亲手毁灭了我呀!我真有点战栗着将来……关于黄,我已经不想闻问他们了,只是去过一封信,教他把经手的事务赶快结清。大约过些时日,他们会有信来。
(5月6日)
我现在的感情虽然很不好,但是我们正应该珍惜它们,这是给予我们从事艺术的人很宝贵的贡献。从这里我们会理解人类心理变化真正的过程!我希望你也要在这时机好好分析它,承受它,获得它的给予,或是把它们逐日逐时地记录下来。这是有用的。
(5月8日)
对无论什么痛苦,你总应该时时向它说:“来吧!无论怎样多和重,我总要肩担起你来。”你应该像一个决斗的勇士似的对待你的痛苦,不要畏惧它,不要在它面前软弱了自己,这是羞耻!人生最大的关头,就是死,一死便什么全解决了。可是我们要拿这“死的精神”活下去!使什么全变得平凡和泰然。只要你回头一想想,多少波涛全被我们冲过来了。同样,这眼前无论什么样的艰苦的波涛,也一样会冲过去,将来我们也是一样地带着轻蔑和夸耀的微笑,回头看着它们。
前信我曾说过,你是这世界上真正认识我和真正爱我的人!也正为了这样,也是我自己痛苦的源泉,也是你的痛苦的源泉。可是我们不能够允许痛苦永久啮咬着我们,所以要寻求、试验各种解决的法子。就在这寻求和解决的途程中那是需要高度的忍耐,才能够获得一个补救的结果。否则,那一切全得破灭!你也许会说破灭倒比忍受强些,不过我是不这样想的,凡事总应该寻求一个解决的办法,这才是人的责任,所谓理性的动物。否则闭起眼睛想要不看一切,逃避一切……结果是被一切所征服,而把自己毁灭了。凡事不能用诗人的浪漫的感情来处理,这是一种低能的、软弱的表现!自尊心强烈的人是不这样的。
萧军向妻子表白了爱意,也坦言了自己曾经的不忠。对黄源夫妇的事情,他表示不再闻问,言下之意,自己已痛改前非,因而希望妻子也能不计前嫌。
他的言辞是昂扬、激烈而乐观。他激情洋溢地告诉她,他们应该勇敢地直面问题,勇敢地战胜眼前的痛苦。这些话自有它们的道理,但这样长篇大论的开导和规劝,读来却更像是征战以前将军对士兵的鼓舞,热烈却不柔软。
萧军说不能用诗人的浪漫的感情来处理问题,但事实上,处理感情的问题有时正需要一种浪漫的情怀。对待一个哭泣的、受了委屈的女人,男人所要做的绝不是拍着她的肩膀说“好好干”,而是给她一个宽大的怀抱,温情地告诉她“有我和你在一起”。此时,萧红最想看到的是歉意,最想得到的是慰抚和疼惜,而这些,萧军都没有给她,或许不是不愿给,只是偏偏不解风情。
20多天的鱼雁往返,完全敞开心扉的交流,或多或少抚平了一些两人心中的块垒,然而曾经朝夕相伴、同舟共济的缘分,已然大势已去,难挽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