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5月,萧红离开北平时,将一些带不走的书物,都寄存在李洁吾家中,并与李洁吾约定,今年秋天将和萧军一起前来拜访。李洁吾夫妇带着1岁大的女儿,在东安市场附近的一家菜馆为萧红饯行,而后一起去车站,将萧红送上了南下的列车。
这次送别,便是李洁吾最后一次见到萧红。他一直期待着萧红再来北平,然而,随着这年夏天全面抗战的爆发,受时局所限,萧红终其一生都没有践约。
萧红回到了上海。萧军在日记里写道:
吟回来了,我们将要开始一个新生活。
思而后做,多是不悔的。
做而后思,多是后悔的。
所谓要三思。我们常是犯第二种毛病,吟却不。
我现在要和吟走着这一段路,我们不能分别。
此时,两人都怀着重归于好的愿望,然而现实却事与愿违。重逢之后“小别胜新婚”的喜悦仅仅维持了不足一月,6月13日,他们就进入了冷战状态:我和吟的爱情如今是建筑在工作关系上了。她是秀明的,而不是伟大的,无论人或文。
萧军说萧红“秀明”、不“伟大”,无非是在抱怨她的性格不像他一样大大咧咧,这种不满甚至已经直接影响到了他们之间的相处。
(6月25日)
《十月十五日》出版了,自己把每篇文章又重读了一遍,觉得自己运用文字的能力确是有了进步,无论文法或字句,全没有什么疵。文章内容也全很结实。可是吟说她对这本书全不喜欢。我想这是她以为她的散文写得比我好些,而我的小说比她好些,所以她觉得我的散文不如她。这是自尊,也是自卑的心结吧。
她近来说话常喜欢歪曲,拥护自己,或是故意拂乱论点,这是表现她无能力应付一场有条理的论争。
萧红有自己独立的创作和鉴赏理念,她不愿附和萧军,尤其当萧军对自己的作品过分自大时,她更应该为他指出缺点。然而萧军却带着对女性的成见,不假思索地直接排斥萧红的意见,把她的批评当作是自尊和自卑心结的表现。
萧红在文学上的个性越来越张扬,而萧军却一直固守着对她的轻视,这让两人在精神层面渐行渐远。而许粤华的再次到来,则进一步引爆了两人之间的情感危机。
许粤华此时的不幸处境(婚姻变故,事业瓶颈,以及因绯闻而受到的舆论指责)引起了萧军的深切同情,而萧红对待爱人的旧情人却始终摆出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这让萧军很不快,于是故意对许粤华说:我将要和萧红分开了,但对于你的事情,我今后还会尽力帮助,请你明天十点再来。
萧红听到这些话,难过地哭了。萧军却教训她说:“并不是你的情敌,即使是,她现在的一切处境不如你,你应该忍受一段时间,你不能这样再伤害她……这是根据了人类的基本同情……”在6月30日的日记里,他写道:和吟又吵架了,这次决心分开了。
女人的感情领域是狭小的,更是在吃醋的时候,那是什么也没有了,男人有时还可以爱他的敌人,女人却不能。
和萧红在一起5年了,萧军终究还是不了解女人。对于萧红来说,许粤华曾是她的爱情的破坏者,曾带给了她深重的伤害,当这样一个人再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怎么可能去热情地欢迎,甚至同情、帮助?萧军认为自己的要求是“根据了人类的基本同情”,殊不知这样的要求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过分的苛责甚至伤害。
这件事让二萧之间的不理解进一步加深,此后他们之间的隔阂与矛盾也不断加剧:(7月24日)
她如今很少能不带着醋味说话了,为了吃醋,她可以毁灭了一切的同情!
(8月4日)
她,吟会为了嫉妒,自己的痛苦,捐弃了一切的同情(对X是一例),从此我对于她的公正和感情有了较确的估价了。原先我总以为她会超过于普通女人那样范围,于今我知道了自己的估计是错误的,她不独有着其他女人一般的性格,有时还甚些。总之,我们这是在为工作而生活了。
尽管两人仍然貌合神离地生活在一起,但萧军已然做好了分手的打算,这一次想到分手,似乎很坚定,他已经不再为修复两人的关系做哪怕是一丁点努力了。
(8月21日)
对于吟在可能范围内极力帮助她获得一点成功,关于她一切不能改造的性格一任她存在,待她脱离自己时为止。
(8月23日)
我此后也许不再需要女人们的爱情,爱情这东西是不存在的。
吟,也是如此,她乐意存在这里就存在,乐意走就走。
萧军没有主动和萧红提出分手,似乎是害怕因抛弃同患难的“弱女子”而背上一个“陈世美”的恶名。正如他对聂绀弩说:“我说过,我爱她;就是说我可以迁就。不过还是痛苦的,她也会痛苦,但是如果她不先说和我分手,我们还永远是夫妻,我决不先抛弃她!”
他不会先抛弃她,但他在等待一个分手的时机,等待她“自愿”地离开。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24天后,平津沦陷。
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战局越来越紧张,上海眼见就要沦为孤岛。
1937年9月29日,二萧带着几件简单的行李,永远地离开了上海,转赴当时还属于大后方的武汉。
1937年12月13日,南京陷落,日军屠城。处于南京上游的沿江城市武汉危机四伏。
1938年1月,阎锡山实行联共抗日的政策,为了培养抗日人才,在临汾创立了民族革命大学,二萧受聘前往山西任教。
1938年2月,日军向临汾展开进攻,刚刚创立不久的民族革命大学被迫撤往晋西南的乡宁。此时的二萧面临两种选择:其一,跟随“民大”师生一起撤退;其二,跟随丁玲的西北战地服务团去运城,那里亦设有民大的第三分校。在何去何从的问题上,他们再次产生了严重的分歧:萧军想要留下来和“民大”师生一起去乡宁打游击,而萧红希望有个宁静的创作环境,乡宁的前景在她看来势必动荡不安。
于是——
就这样决定了:让他们去运城,我留在临汾,一定要看个水落石出才能甘心,——我比他们强壮。
“你总是这样不听别人的劝告,该固执的你固执;不该固执的你也固执……这简直是‘英雄主义’,‘逞强主义’……你去打游击吗?那不会比一个真正的游击队员更价值大一些,万一……牺牲了,以你的年龄,你的生活经验,文学上的才能……这损失,并不仅是你自己的呢。我也并不仅是为了‘爱人’的关系才这样劝阻你,以致引起你的憎恶与卑视……这是想到了我们的文学事业。”
“人总是一样的。生命的价值也是一样的。战线上死了的人不一定全是愚蠢的……为了争取解放共同奴隶的命运,谁是应该等待着发展他们的‘天才’,谁又该去死呢?”
“你简直……忘了‘各尽所能’这宝贵的言语;也忘了自己的岗位,简直是胡来!……”
“我什么全没忘。我们还是各自走自己要走的路吧,万一我死不了——我想我不会死的——我们再见,那时候也还是乐意在一起就在一起,不然就永远地分开……”
“好的。”
——这个分手的时机终于来临了。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都决定,要走各自的路。
萧红凄然地对萧军说:“我知道我的生命不会太久了,我不愿在生活上再使自己吃苦,再忍受各种折磨了……”她知道萧军不会为她改变主意,但似乎还心有不甘地怀着一线希望,如果这个男人对她还有那么一丝怜惜的话,她的命在他的心里或许还能有些分量。
然而萧军依旧无动于衷。
在临汾火车站,二萧此生最后一次以伴侣的名义相别。车厢外的萧军递给车厢里的萧红两个刚买的梨,那一刹那,萧红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泪水潸潸而下,她抓住萧军的手,近乎哀求地说:“我不要去运城了啊!我要同你进城去……死活在一起罢!在一起罢……若不,你也就一同走……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我懂得你的脾气……”
他们都知道,这一别意味着什么。
她依然爱着他。但他们最终还是永远地离开了对方的世界。
他把她托付给同行的聂绀弩照顾,自己去了乡宁,后来又辗转到延安。她则跟随“西战团”到了西安。
直到去世,她再也没有回到他的身边。然而每每谈及他,想到他,她的心中总还会纠缠着深深的爱与怨:“我爱萧军,今天还爱,他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在思想上是个同志,又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我不知道你们男子为什么那么大脾气,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气包,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妻子不忠实!忍受屈辱,已经太久了……”
殊不知,类似这样的话,他也说过:
“她单纯、淳厚、有才能,我爱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
这是颗解不开的死结,一直系在两个人的心坎上。年深月久,彼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但死结仍在,隐隐的疼痛仍在,永远也化不开。
送走萧红后的第二天,萧军早晨醒来,发现女人常穿的那双小皮靴还放在屋里。四周空荡荡的,唯有那棕红色的小靴子显得格外惹眼。毕竟余情未了,萧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女人穿着靴子时步履轻盈的样子。他把靴子包起来,附上一封短信,另将一些文稿、信件,一并交给对门准备当天去运城的同事,托其转交给萧红和丁玲。在信中,他像大哥哥一般对自己宠爱的小妹妹说:红:这双小靴子不是你所爱的吗?为什么单单地把它遗落了呢?总是这样不沉静啊!我大约随学校走,也许去五台……再见了!一切丁玲会照顾你……祝健康!
军
然而,这封温情款款的信亦并没有挽回他们的爱情。
一年后的一天,萧红去看望胡风和梅志,那天梅志刚刚收到萧军寄来的信,信中还有一张他和新婚妻子的亲密合影。梅志把信和照片拿给萧红看,萧红仔细看了信,也看了照片,看了正面又看了反面,眼神格外专注。
一时间,她一声不响,脸上没有了血色,像石雕一般呆坐着。良久才醒过神来,就像逃避什么似的匆匆地走了。
她始终忘不掉他。或许,只有他才是她唯一真正爱过的男人,只有他才能占据她心目中“丈夫”的位置。
1938年4月初,萧军到西安的当天,萧红就当众正式向萧军提出了分手的请求。她看着他,微笑着说:“三郎——我们永远分开吧!”
“好。”萧军平静地回答。
她得到答复以后,便走出了屋子,没有任何纠纷,亦没有任何废话。六年的夫妻缘分,至此彻底终结,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很快,萧红与端木蕻良南下武汉,5月在汉口大同酒家正式举行婚礼。萧军在西行途中与王德芬相识,旋即坠入爱河,6月2日在《民国日报》上登载订婚启事,5日正式结婚。
不知在婚礼上,当她牵着那个不是萧军的丈夫,当他拥着那个不是萧红的妻子,那一刻,他们会不会想起六年前的那个夏夜,他们在那间阴暗的储藏室里第一次紧紧相拥的情景?那时,他以为他可以和她白头偕老,她也以为他会是她终身的依靠。谁会想到,世事无常到这般,曾经那么轰轰烈烈的结合,却也只落得一个如此平凡的收场,曾经以为的天长地久,竟短得只有6年。
6年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