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日本时,萧红曾在给萧军的一封信里写道: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于是我摸着桌布,回身摸着藤椅的边沿,而后把手举到面前,模模糊糊的,但确认定这是自己的手,而后再看到那单细的窗棂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但又是多么寂寞的黄金时代呀!别人的黄金时代是舒展着翅膀过的,而我的黄金时代,是在笼子过的。从此我又想到了别的,什么事来到我这里就不对了,也不是时候了。对于自己的平安,显然是有些不惯,所以又爱这平安,又怕这平安。(第二十九封信)
萧红所说的“黄金时代”,指的不仅是人一生之中的黄金年华,对于她来说,亦是指这段不必为钱发愁的安稳的日子。
这个女人的一生,经历过太多的苦难与艰辛。饥饿、贫穷、病痛,这些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是生活的变奏,而对于萧红,却更像是人生的主旋律。正因为此,“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才显得弥足珍贵。然而,“什么事来到我这里就不对了”,罕见的稳定和宽裕的生活,让她觉得不习惯,甚至心有不安,一个受过太多苦的女人,在舒适面前总是卑微的,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任何稍微好一些的东西,哪怕是短暂地得到了,或许也终将会失去。“又爱这平安,又怕这平安”,不过是因为与其得到了又失去,倒宁可从未拥有这份平安。
命运给予萧红的“黄金时代”确实太短了。她踏上了归国的旅途,新的折磨已在不远处等待着她。
早在萧红归国以前,鲁迅逝世后的一段时间里,萧军、黄源和黄夫人许粤华一道,忙于治丧和纪念活动。在每日频繁的接触中,萧军与密友的妻子发生了有违道义的恋情。这让萧军、黄源、许粤华三人都异常痛苦。由于清楚地知道没有结合的可能,萧军和许粤华都同意,结束这段无结果的恋爱,并促使萧红尽快回国,这也是萧军几度写信劝萧红回国的真实原因。而萧红却并不知情,在复信中不断地表示出想在日本多留一段时间的愿望。
现存的萧红在日本期间寄出的最后一封信,写于1月4日,信中只对萧军说:“新年却没有什么乐事可告,只是邻居着了一场大火。我却没有受惊,因在沈女士处过夜。二号接到你的一封信,也接到珂的信。这是他关于你(的)鉴赏。今寄上。”除了报平安并寄上弟弟秀珂对萧军的“鉴赏”之外,并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将要回国的事。5天以后,萧红为何改变主意,突然提前回国?其详细原因我们在今天已经无从知晓,只能凭常理揣测,或许是因为她得知了自己的爱人和“闺密”之间发生的故事。
萧军和许粤华的恋情,确实是理智地中断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萧军与萧红的关系可以和好如初。一方面,经过了萧军的两次出轨,二萧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而许粤华更不同于陈涓,她是二萧的密友黄源的妻子,也是萧红的好朋友,有了这几层关系,她与萧军的两情相悦无疑对萧红造成了更大的伤害。另一方面,萧军与许粤华的“恋爱绯闻”,在朋友之间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萧红回国后,在社交场合之中不断遭遇的尴尬局面,也一次又一次刺痛着她敏感而要强的心。
对于萧军和许粤华来说,想要在短时间内忘掉彼此也并非易事。即便两人的身体不在一处,在心里也难免会彼此牵念。萧军曾坦言,他与许粤华结束这段恋情,“并不能说彼此没有痛苦”。甚至在萧红离世已六年后,萧军依然在文章里表示,他“深深系念着”许粤华的下落。而黄源和许粤华,也在几年后宣告离异,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他们分手的原因,想必与许粤华对萧军的念念不忘脱不开干系。
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二人,一个心生厌倦,一个心怀怨恨,表面上依然保持着亲密和谐,私下里的争吵却越来越频繁。萧红和萧军在性格上原本就存在着很多不相容之处,当他们集中全部精力用以维持生存时,这一切或许无从体现,而当生存的压力减退,他们想要追求各自的人生发展时,两人在人格取向和审美取向上的差异自然就会凸现出来。正如萧军日后所分析的那样:我从来没把她作为“大人”或“妻子”那样看待和要求的,一直把她作为一个孩子—— 一个孤苦伶仃、瘦弱多病的孩子来对待的。
如果按音乐做比方,她如用一具小提琴拉奏出来的犹如肖邦的一些抒情的哀伤的,使人感到无可奈何的,无法抗拒的,细得如一根发丝那样的小夜曲;而我则只能用钢琴,或管弦乐器表演一些Sonata(奏鸣曲)或Sinfonia(交响曲)!钢琴和小提琴如果能够很好地互相伴奏、配合起来当然是很好的;否则的话,也只有各自独奏合适于自己的特点和特性的乐曲了。无论音量、音质或音色……它们全是不相同的。
萧红的内心敏感纤细,她需要的是一个细致、耐心而善解人意的男人的体贴;而萧军的个性粗直豪爽,他顾及不到女人心里的一些微妙的情绪。萧红自尊要强,她希望与自己的爱人平等地相处;而萧军是大男子主义者,对于他来说,萧红与其说是妻子,不如说更像孩子,他保护她的方式是武断甚至蛮横的。萧红坚韧隐忍,为了心爱的人,她愿意把委屈藏在心里,独自默默承受;而萧军率性不羁,有什么就说什么,心里想什么都表现在脸上,不喜欢拐弯抹角,更不喜欢费尽心思地去揣度。
在生活上,萧红是一个精明的主妇,对衣食住行都有精细、周全的安排;而萧军不拘小节,不喜欢萧红为一些吃食、衣物的小事唠叨,认为那是对生活自由的干涉,哪怕知道她是关心自己,也毫不领情。
从萧军晚年对萧红信简的注释来看,他自始至终都把萧红看作一个弱者。诚然,在她被汪恩甲背弃时,是他拯救了她;在她创作的起步阶段,是他指导了她。可是萧军却忽视了,这个经他拯救、指导的弱女子,已经有了在异国他乡自食其力的能力,已经创作出了大量优秀的作品,甚至已经成为一个更有才华和潜力的伟大作家。她怎么能容忍爱人始终以对待无知少女的方式对待自己呢?
萧军习武出身,本质上是一个军人,以军人的方式处理感情,久而久之,自然看不惯萧红的敏感小性儿;而萧红不愿做男人的附庸,自然也承受不起萧军的粗蛮暴躁。
据胡风的夫人梅志回忆,萧军与萧红的争吵曾一度发展到了家庭暴力的程度:一个日本的进步作家来上海游历,特别想见见许广平先生和我们大家。在一间小咖啡室里,萧氏夫妇来了,还有另外几位。但是大家最奇怪和最关心的是萧红的眼睛,她的左眼青紫了很大一块,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背着客人走到她身边轻声地询问:“你怎么了,碰伤了眼睛?”
“好险呀!幸好没伤到眼球,痛不痛?”
“怎么搞的?以后可得小心呀!”
对这些好心的问话,她平淡地回答:
“没什么,自己不好,碰到了硬东西上。”她又补充一句,“是黑夜看不见,没关系……”
回答得虽然有点吞吞吐吐,但我们谁也没有不相信。
送走了客人,大家都一起在街上溜马路时,女太太们又好心地提起这事,主要是希望萧红以后要小心,萧红也一再点头答应我们。可是走在一旁的萧军忍不住了,他表现男子汉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气派,说:“干吗要替我隐瞒,是我打的……”
萧红仅淡淡地一笑:
“别听他的,不是他故意打的,他喝醉了酒,我在劝他,他一举手把我一推,就打到眼睛上了。”同时她还细声地告诉我:“他喝多了酒要发病的。”
“不要为我辩护……我喝我的酒……”
我们不好说什么,就这样各自走散了。
萧红在众人面前极力掩饰萧军打伤她的事实,不过是为了维护作为妻子的那点可怜的尊严,而萧军却连这一点面子都不愿意给她,这让旁观者看来都忍不住叹息。
多年以后,萧军在回忆中亦谈及自己对萧红的“暴力”举动,似乎是为了回应在这件事情上外界对自己的指责,他解释道:记得在上海有一次横过“霞飞路”,我因为怕她被车辆撞倒,就紧紧握住了她的一条手臂。事过后,在她的这条手臂上竟留下了五条黑指印!
还有一次在梦中不知和什么人争斗了,竟打出了一拳。想不到这一拳竟打在了她的脸上,第二天她就成了个“乌眼青”。于是人们就造谣说我殴打她了,这就是“证据”!
有一次我确是打过她两巴掌。这不知是为了什么我们争吵起来了,她口头上争我不过,气极了,竟扑过来要抓我——我这时正坐在床边——我闪开了身子,她扑空了,竟使自己趴在了床上,这时趁机会我就在她的大腿上狠狠地拍了两掌——这是我对她最大的一次人身虐待,也是我对她终生感到遗憾的一件事,除此再没有了。
萧军进而说:
夫妻或男女之间的事情,第三者是难于判清真正、实质……的是非的,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倒是经验之谈。除非你别有用心,别有目的……才喜欢在别人夫妇之间表示偏袒某一方。一般夫妻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去解决,别人,最好“管住你自己的舌头”。
萧军的这番谈论,固然有一定道理,然而,即便是轻描淡写的叙述,亦完全无法掩盖他对萧红的伤害。更何况,萧红孱弱、多病的身体怎能经受得起武夫的重拳?
二萧的感情裂痕,让许广平和梅志都分外惋惜。这对作家夫妇的生活,刚刚风平浪静下来,又再次遭到了暴风雨的迎头袭击。在作品中,他们能深刻地书写人生疾苦,揭示人性人情,为何在现实中,却经营不好一个小小的二人世界呢?
精神上深重的屈辱和痛苦,再次加剧了萧红的胃痛和失眠。她无力再忍耐感情的创伤,只有再一次选择逃离。
1937年4月23日夜,萧军和张秀珂把萧红送上了北上的列车。就像前一次去日本一样,这一次,萧红也暗暗奢望,自己短暂的离开能换来萧军的平心静气,甚至回心转意。
这天夜里,萧军在日记中写道:
她走了!送她回来,我看着空旷的床,我要哭,但是没有泪,我知道,世界上只有她才是真正爱我的人,但是她走了!……
这句话,似乎一语成谶。
他知道,只有她才是真正爱自己的人,然而他却仿佛无法克制地、一次又一次伤害她。一面镜子一旦破了,就再难以圆满,这道深深的伤口不能弥合,也无法医治。
这一夜,他无能为力地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终有一天,也许就在不远的将来,他依旧是这样无能为力地,看着她永远地离去,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