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受沉重打击的公公又拿起笔开始新的创作了。他倔强、执拗,无论婆婆和子女们如何劝说,他都不肯放下手中的笔。他又过上了一坐就是十多个小时的笔耕日子。本来就不擅与人交流的他话更少了。独自坐在自己的房间,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之中。婆婆常说:他是那种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的人,家中的事情就别指望他了。
在许多人的眼里,公公是个怪人,他的生活方式令人难以理解。都这么大的年纪了,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我却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公公是一个有梦的人。有梦的人应该是充实的。追求自己的梦的过程也应该是快乐的。外人看到的是苦,对于他则是乐在其中吧。由此我会想到《夸父逐日》中的夸父那种勇敢追求,甘愿为人类造福的精神,实在不能不令人赞叹。
(作者现供职于哈密市第五中学)
草原的颜色
杭月华
父亲的十八岁和母亲的十八岁一样,他们从鱼米之乡支援边疆建设,在十八岁以前,他们的生命里谁都没有谁的名字。他们像南方的两条陌生的河,向同一个方向的流淌让他们彼此感知了对方。当父亲在草原上很拘谨地看着他羞涩的媳妇我的母亲时,他才十九岁。他刚看到的草原的颜色里装着母亲劳模的表情,他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太多兴奋的想法。他把嘴巴凑在母亲耳边想说什么时,母亲坚决地捂住了嘴巴,他们都闻到了对方呼吸里的羊肉膻味。
十九岁的父亲穿过整片草原用了十二年时间,他本来打算在走完所有的草原后,在草原的中心搭一顶帐篷,养一群牛羊,让母亲做个真正的牧人妻,让他的五个孩子在草原上放牧。他在帐篷里吹拉弹唱,做牧主。
母亲成了大河人叫在口头上的“铁姑娘”,她的身影忙碌在大河的田间地头。因为忙碌,母亲没有像大河其他女人一样安分守己地为自己的男人洗衣做饭,点亮煤油灯等待着外出干活儿的丈夫回家。母亲头上的劳模光环照亮了大河以外的村庄,她总是冲锋陷阵把什么活儿都干在别人前头。
在母亲忙碌的时候,父亲总是拿着他的二胡穿过草原走进他哈萨克族朋友的毡房和冬不拉一块儿高歌。他常常陶醉在二胡和冬不拉在一起混杂的乐感里。音乐的世界里,没有汉语和哈语蹩脚的交融。父亲不是纯粹的音乐人,他只是支边队伍中有点文化的门外人。他也不是纯粹的文化人,他没有文凭和学历。但对大河,还有生长在大河的那大片草原来说,父亲的二胡给草原点燃了生活的激情。
父亲穿过的草原,必须过四条河,三渠、四渠、五渠,最后是大河。这些河上都没有桥,父亲也必须蹚水过河。在过完所有河后,父亲坐在哈萨克族毡房里,他的笑声和二胡音乐同时响在毡房的每根羊毛绳子上,响在他蹚过的河的中心。会说哈语的父亲成了哈萨克族毡房里不可缺少的朋友。每次父亲回家,都会带回丰盛的奶制品,奶疙瘩、包尔萨克、乳饼,让我们童年的胃饱尝了牛羊的精血。和其他饥饿的孩子和大人相比,父亲穿过草原的路喂养了我们饱满的童年。
母亲在用她的江苏扁担挑出大河的团结水库时,她南方人的肌肤终于抗不过新疆零下四十摄氏度气温的侵蚀,得上了类风湿性关节炎。二十四岁的劳模母亲躺在了她不愿意躺的病床上。这是母亲最伤心的结果。二十四岁还有许多事要做,她的江苏扁担刚刚磨开竹子上的硬结,她一天能割八亩麦地的镰刀也刚刚成了月牙,她还没有陪父亲真正地开始打理他们自己的生活。母亲像一堵墙倒在了自己的地基,她风光的时光在她头顶上飘荡。
父亲终于有时间在床边守着母亲,他穿过草原的时间少了,他的哈萨克族朋友经常骑着马来看母亲。二胡和冬不拉的音乐从汉族的土块房里穿过大河的村庄。偶尔,父亲会挤出时间为大河的人家做些家具,盛面的红柜,吃饭的小方桌,板凳。母亲从来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学会拉二胡、做木匠活的。有了父亲,我们全家的生活过得很滋润。
南方的闲地太少,不可能有大的无边的草地让父亲悠闲而自在地随意踩踏,父亲踩在草原心脏的时候,他要做草原牧主的愿望更坚决。他要让身患类风湿性关节炎的母亲坐在毡房的花毯上,听他演奏二胡绝唱。父亲在穿过草原的第十二个年头的一个夏天的下午,为帮邻居拉出陷进坑的柴车,将三十一岁的生命飘逝,他飘逝的前几分钟正用一双面手为母亲擀着长面,他的长面还没擀完,他和面的手还没来得及洗,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母亲,面等他回来了擀,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包括他要做草原上庄园主的想法还没来得及对母亲说,他五个孩子的人生怎样安排才能让他们走好而不摔跤。
三十一岁的父亲飘逝得太匆忙,匆忙得挂不住母亲悲伤的泪水。在父亲飘逝的三十一岁,七岁的我和九岁的哥哥挑着母亲用过的江苏扁担走进了父亲穿过的十二年的草原。在同样的草原上,童年的我们和父亲走进草原的经历记载了两代人的人生走向。父亲穿过的草原,铺满了他理想的庄园的颜色,他凭着一把二胡就可以让长耳朵的草原为他心中的梦想舞蹈。一个让新疆人称为南蛮子的南方青年,用一把二胡赢得了草原毡房里的喝彩,父亲是值得骄傲的。我和哥哥走进的草原,没有我们的颜色,草原大得装不下我们的小小愿望,一条母亲的劳模扁担就够我和哥哥挑好长时间。我们走进的草原,只是满滩满草原地拾满肩挑的两筐牛粪,来烧旺冬天的火炉和夏天的锅台。我们的小小愿望在满草原的牛群尾巴后面奔跑,随便一头牛拉的牛粪,就够装满我们整个夏天和整个冬天江苏扁担挑着的两个芨芨筐。我和哥哥将家里过冬要烧的牛粪堆满了我们家的院子。拾牛粪的业绩和父亲的二胡没法相比,这一点我和哥哥都明白。但我们琢磨不出父亲拉二胡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连母亲也无法知道。
当哥哥懂得光会拾牛粪长大没出息的道理时,他偷偷地从母亲藏得很严实的地方偷出了父亲留下来的二胡。怕母亲发现,哥哥悄悄地溜进草原躲在草地上拨弄二胡,他穷尽了年幼的智慧也没有将二胡拉出动听的音乐。哥哥在把弄坏的二胡重新包了一块猪皮后,被母亲发现了。母亲可着病体中的全部力气将年幼的哥哥的手打得红肿。一把父亲留下的二胡,在母亲的珍藏中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都宝贵。多少年过去了,大河没有一个人能拉出父亲当年二胡的声音。父亲的二胡被儿子的手倒腾得面目全非,最终只留下了个残骸。母亲说,这是命。哥哥是走不像父亲的路的。
哥哥在长到父亲走进草原的十九岁的年龄时,大河的人都说,这是曾经的父亲。母亲看着父亲年轻时的照片,她不能否认儿子是太像丈夫了。哥哥满脑子的想法跟父亲当时的想法一样多,但他的想法没有父亲那样壮阔,父亲想当草原上牧主的想法,哥哥想都没有想过。哥哥的愿望都在太多的想法里,他不知道靠自己的努力,他太多的想法里,他能实现哪一个。
哥哥又开始偷偷地翻弄笛子,七个眼的笛子让他浪费了好多笛膜。他学笛子的时候没有走进草原,他意识到草原的辽阔无比会让他五音不全的笛声无地自容。他躲在房屋后的雪地里练习吹奏,他的嘴巴吹肿了,笛子消耗了一个又一个。哥哥没有把自己练就成吹奏笛子的能手,他也没有像父亲那样赢得满毡房的喝彩。
我在哥哥吹奏笛子的时候走进草原,我踩着一块块湿牛粪寻找着我年轻的父亲穿过草原的痕迹。如果父亲还活着,他一定是一个很棒的草原牧主,我希望活在父亲的庄园里做一个牧羊女,放牧着草原上所有的牛羊马群。我挥动的鞭梢响着父亲的二胡声,让我的牛羊马群竖起它们听话的耳朵奔跑在音乐声里。
我踩在父亲壮阔的愿望里想象着父亲当年穿过草原的表情,他穿过四条河还能一直往前走,走到哈萨克族的毡房,成为他们的朋友。和哈萨克族朋友用哈语交流用音乐交流。他没有骑过一匹马过草原,却用双腿跨过草原,成了毡房里的上上客。我们没有父亲壮阔的愿望,在父亲跨过的四条河里,没有一条河留下我们踩过的足迹,我们年幼的脚步不够坚实,踏不出一条属于我们要走的路。我们没有一个哈萨克族朋友,不会说一句哈语,面对整个草原,我们的愿望小得可怜,它攥不住任何可以飞翔的翅膀。我们寻找生存的路也远远比不上父亲,父亲从草原上为我们带回来丰盛的奶酪,让我们度过了一个富足的童年。我们在草原上只能捡拾牛粪,为冬天的火炉添一把简单的火苗。在草原的四季,我跟着转场的牛羊深入草原的心脏,那久远的二胡声敲打在我年轻的肺腑,我蹚过父亲响在河流里的二胡音乐,手拿着一支笔开始了远离草原的准备。
哥哥在把笛子吹得失败的那一年,悄悄地拿起父亲留下的锯子、手斧、刨子离开了草原,就这一样活哥哥像父亲,无师自通。他走进了城市,他走时没有回头。
母亲从三十一岁一直守着父亲飘逝的灵魂看着草原四季的变化,父亲的身影是抹不去的长镜头,从穿过草原的四条河里蹚水而过,他向母亲走来,走进母亲的灵魂。母亲心甘情愿地让父亲的二胡音乐将黝黑的头发敲打成根根白发,她拿起梳子,将掉落的白发梳成一段段二胡音乐。
(作者系新疆作家协会原会员,现为深圳罗湖电视台记者)
父亲的忌日
祁跃
今天是父亲的忌日。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三年。六十四岁的他,经历了一般常人无法忍受的艰辛和痛楚,在一次意外的变故中,匆匆地离我们而去。
尽管在他弥留之际,我感觉得到,他已经听到了我们几个子女在毫无希望的祈盼中深切地呼唤,但是命运就是这样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最终他还是无法抗争现实撒手人寰,在另外的一个世界和苦命的母亲相聚。
我在深深地怀念他老人家的同时,又想起他在世时的往事。
父亲年轻时性格很火暴,但对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很好,在我的感觉中,我们不但是他的孩子,更像是他的生命。
父亲没有文化,但也并非不通情达理,年轻时性格虽说很火暴,但又非常乐于助人,就是到他六十二岁突然重病不起的前一天,他还拖着病体为一起工作多年的工友盖房子。
母亲走时三十六岁,虽然父亲没有对我们有过多的言语,但对父亲的打击可想而知。
为了我们,父亲从此未再娶。也许这里面也存有他对母亲的追思或更多的是追悔。
我们在他的慈爱中长大了,而且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没有让他无言的期望失色。
我小时候,父亲所在的单位在月末发薪水时,要盖本人的私章,父亲第一次盖章时,恰恰把刻有名字的一面翻过,盖上了没有字的光面。发薪水的会计见状大笑不止,告诉父亲说这样盖是错的。父亲却不以为然地说,盖手印不就是这样光光的嘛。
在工友们善意的纠正中,没有文化的他也在自我解嘲讪笑中把充满心中的期望值附加地,用他的疼爱方式潜移默化传递到儿女的心中。
父亲嗜酒。记得我上师范时,当把第一个月的十七元钱生活费交给他时,父亲的双手在颤抖,但我看到了他眉飞色舞的表情,因为他的又一个儿子也能挣钱养家了。
此后的每个月,他都会大大方方地提上瓶子走进小卖部,打上一瓶散酒回·来,而且他总会自动地告诉售货员:这是我的二儿子发工资了,酒是用他的钱买的。在大家羡慕或者是不屑的眼神里,父亲乐颠颠地直着腰杆儿走出小卖部,走进家门。
父亲烹饪技术不高,却很懂得为我们调理出他认为最好的饭菜。他在人生的最后几年,从1979年到1981年,是父亲与我们天伦之乐的最后阶段。
病中的父亲,突然间就一改常态,十分喜欢与家人和邻里交谈起来,尽管语无伦次,但我们感到他从一家人新的生活中,体验到了儿孙绕膝的乐趣。
病中的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在弥留之际透出返归自然的心绪,我想他看到了我们的长大,也预感到了他的生命终结之日即将到来。
这就是我的平凡父亲,曾经为了亲兄弟可以舍弃自我,现在又真的无缘享受儿孙之孝的父亲。
我曾读到一位哲人的肺腑之言,他说,假如你最亲近的人离你而去后,始终对你是一种追思的鞭策,那么他就是你最后的证明。因为他给了你的不是单纯的思念,更多的是激励你前进的动力。
父亲就是这样,我已经有好长时间在梦中见不到他了。
尽管我有时很想念他。
父亲其实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他自身很多的不足和许多的缺点或多或少地被我们子女所承传。但我客观地诊断自己,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不是自己。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为了能让我们几个儿女打上一次牙祭,父亲曾把一只煮熟的鸡揣在怀里,冒雪在零下二十摄氏度的严寒里连夜步行二十多公里回到家里,看着我们在热被窝里吃完本来是他的午餐,他欣慰地笑了。
然后父亲又冒着风雪连夜返回他被下放的那个农场,那个牛棚。那一段时光他活得很艰辛,很凄楚,我想他的内心世界肯定更是非常的苦。父亲离我们而去二十三年以后的今天,我才深深地醒悟,我的父亲也是一个伟大的父亲,虽然他是那么的普通,普通得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他的质朴。
但是他用他的爱,影响着我们的一生。
当我今天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我不由得不断地反省着自己,我该怎样用我的行为去影响和造福于我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