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等了十几年,一个复仇的机会摆在眼前,小武要在这个中国历史上最混乱、最动荡的时代里寻找真理。公元424年的一个冬日,小武与建安郡的100多名山民,一起闯进郡治,攻下了郡城。小武参加起义的事迹很快在村里传播开来,他成了小村子的英雄。当外人问起自己的“当年勇”,小武总是摆摆手不愿意说,可架不住人们天天软磨硬泡。这时他才会像祖父一样,跟孩子们讲述当年的义举。当有人满腹狐疑地问他:区区百余人也可攻下一座城?小武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那里的城市小,百姓也不多,当时连外地人也潜入建安,参加起义。这时有人将了小武一军:“晋江流域住了多少人?”小武也说不上来,但是有人告诉他,西晋于太康三年(282年),对闽地进行了人口普查,晋安郡和建安郡共有15县、8600户,而地处15县之一的同安县,晋江流域不足300户。
小武不相信官府的这个数据。他知道:这个数字是当时朝廷有案可稽的编户齐民,除此之外,还有相当部分的山民住在边远地区,是朝廷无法统计的。小武说的没错,西晋末年以来,的确有大批北方流民南下,不少定居在晋江两岸,繁衍生息,他们好多是黑户口。
又过了十几年,小武变成了老武。每当夕阳西斜的时候,白发苍苍的老武,坐在门前的松柏树下,内心总是无限遐想。他在想:什么时候,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什么时候,他们不再遭受白眼;什么时候,他们这里有个像建安郡一样热闹的城。
四、第一个进京赶考的晋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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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声鼎沸的晋江北岸大街,肩挑手提的商贩接踵摩肩,吆喝声不绝于耳,一辆豪华的马车缓缓地行走在街中央。看着车辕上的欧厝徽记,行人微微一怔,纷纷让道。车夫也不必驱赶马儿,任由它悠闲自在地向前走着。丝质垂帘遮盖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车主是何许人,但从马车规格和车辕标识上看,这肯定是富贵人家。
路过街市口,一阵喧闹的人群挡住了去路,马车戛然停了下来。只听见车内有个中年男子问道:“出了什么事吗?”车夫回答:“少爷,前面的道路围满了人,我们不如让他们先退后……”
中年男子掀开车帘往外瞧了一瞧,发现街角的墙上贴着一张告示,告示前面人头攒动,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个个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从脸颊的高抬,眼角的鱼尾纹上看,他们是真心开心的!中年男子说:“离家大半个月了,我们今天回来正是时候,好像有大喜事发生,怎么能让人家退后呢,还是你去打听打听,到底是哪等好事?”“是——少爷!”话音刚落,车夫从车上跳下来。他拨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走到近前一看,只见告示上这样写着:唐开元六年(718年),因泉郡州治无县,特析南安县东南地置晋江县;其地临晋江,故县称晋江……
看完告示书,马夫心中不禁一热,立马在人群中撕出一道缝隙,钻了出去,一溜小跑地奔向马车,把这个天大的喜讯如实禀报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语塞,喃喃说道:“这……这是真的?”
车夫抬起头来,满脸堆笑,恭恭敬敬地说:“千真万确,皇榜上面还有朝廷的官印。”
中年男子这才缓过神来,不由得喜极而泣:“晋江置县,这是多少代人的梦想,真是太好了,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啊……”
车夫深深咽了一口唾沫,急急屈膝跪拜,附和着:“皇恩浩荡——”
在热闹的熙攘声和欢快的鸟鸣声中,马车随着人流缓缓前行。中年男子轻轻撩起车帘的一角,悠然地看着车窗外不断变换的街景,布行、陶窑、铸铁铺、干果铺、包子铺等一家挨一家。沿途商号林立,摊点密布,一片繁荣景象,让他内心思潮起伏,想起了许许多多事情。他说的“皇恩浩荡”是实诚话,也是古稀之年的老父亲最常念叨的一句话。每每提起大唐帝国,老父亲总是朝西方叩拜,禁不住老泪沾襟,语不成声:“生活在盛唐的我们,是幸福的一代,天下太平,税收很少,做官也不再只是妄想。”在老父亲的心里,自己家里能够蒙受祖辈的恩荫,继承祖业,有田有牛,有家有室,人丁兴旺,儿女绕膝,纯属是大唐帝国所赐和祖宗保佑。
出了大街,中年男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丁字路口,若有所思地对身旁的马夫说:“400年前的衣冠南渡,第一批中原北方汉人迁居晋江两岸,那时这里还是荒原野岭,人口不足300户。400年后的今天,这里要置县了,以后就有了晋江城,这是晋江流域百年来最大的新闻了,让我们给赶上了。我们都是有福之人呀!”
这一年,晋江下游的平原上,多了一个美丽、响亮的名字——晋江县,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为之欢呼雀跃。
这一年,晋江北岸有繁华的集市,南北货摊琳琅满目,贩夫走卒云集,或是挑肩叫卖,或是摆摊呼喊。
这一年,晋江西郊有七里桑园,是大财主黄守恭的私家花园,当桑树开出洁白的莲花,慷慨的黄守恭献出桑园,建造莲花寺,也就是今天的开元寺。
这一年,家在晋江东石的林銮,走上讨海之路,东南亚各地都留下他的足迹。东石井林村是他的货仓与私家果园;安海新店、罗山福埔、青阳、池店是他用来接待外国客商的旅馆连锁店;永和茂亭则是林家用于避暑的园林山庄。
这一年,晋江北岸的白云庙香火缭绕,不时有道教信徒顶礼谒拜。文中的这位中年男子频频出入这座古庙,烧几炷香,磕几个头,默默之中许个愿,希望神明赐给他子孙安康、步步高升。这个中年男子,名叫欧阳素,是晋江池店潘湖欧厝的大少爷。欧阳素身世显赫,高祖是大名鼎鼎的书法家欧阳询,爷爷是唐代官员欧阳通,父亲是欧阳通的三子欧阳幼咸。这一年,四十出头的欧阳素,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欧阳征,一个是欧阳衍。十年后,儿子欧阳衍当上了温州长史;二十年后,孙子欧阳昌担任广东博罗县丞,三十八年后,曾孙欧阳詹降生到这个大唐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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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86年的夏天,晋江城的刺桐花又开了,一串串火红的花骨朵挂满枝丫,绽放着离人的相思,绽放着一座城的梦想。
在这个刺桐花开的季节,有一个年轻的晋江男子,挎着包袱,骑着温顺的晋江马,天还没亮就从晋江城赶往城东的洛阳亭。晨光初现,他闲庭信步,映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明朗而清新的世界。半山坡的鸟儿飞来飞去,唧唧喳喳地叫着,叫声清脆婉转。那袅袅的白色雾气,带着玉露的清香,拂过灿烂如霞的刺桐树,拂过他青春的脸庞。他伸伸懒腰,顿觉神清气爽。他心想:“眼前的景象多么美好,我相信自己的未来也会这般美好;今天,我就要去远方,那是我梦圆的地方;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等待了十几年!”
当暖烘烘的太阳照耀着山坡,长亭内外挤满了前来送行的亲友。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个老妪,一边拉着年轻男子的手,一边不停地抹眼泪。老妪身旁是一个年轻女子,她轻轻抚摸着马儿,马儿仿佛也感到了离别的气息,用脑袋厮磨着她。这一刻,年轻女子面露哀愁,内心交织着忧伤与兴奋,不舍与期待。她想对年轻男子说的是:夫君,你放心去吧,家里老小由我打理,但求你来年金榜题名,早日衣锦还乡。
在依依不舍的告别声中,原本踌躇满志的年轻男子一下子满目沉愁。他回望着长亭边的杨柳,回望着半山坡上的刺桐树,翻身跨上马背。几个友人连连挥一挥手,齐声喊道:“欧阳兄,请珍重——”马背上的年轻男子,沉吟半晌,即兴赋诗《赴上京留别舍弟及故人》:“天高地阔多歧路,身即飞蓬共水萍。匹马将驱岂容易,弟兄亲故满离亭。”话一说完,他拉紧缰绳,脚后跟轻点马肚,马儿便慢慢地跑了起来,载着这位身量单薄的晋江人西上进京赶考,向着传说中的长安城,那个装着无限威严和读书人浩大前程的大都市,向西,再向西。
这个年轻男子叫欧阳詹,是池店潘湖欧厝欧阳素的曾孙,欧阳昌的三子。这个夏天,刚满二十九岁的欧阳詹,怀着离愁别绪和一腔鸿鹄之志,只身西上长安,踏上了科考入仕的茫茫不归路。
往西走,秋渐深,天愈凉。在漫漫行途中,在萧萧北风中,在风天雪地里,这个闽南汉子思念妻儿老小和故园的一草一木,长泪双流。他不断反问自己:我不桀骜,我不贫穷,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闽南男儿,追求功名与奉养妻儿老小为何不能两全?其实,他是个幸运的官二代,本不在乎功名!父亲是个县丞,两个哥哥也都在政府机关担任要职。假若他愿意的话,继承父兄,当个抄抄写写的小官吏,小日子也能过得平静而滋润。他也想过屈服命运,接受长辈给他安排的人生规划。然而,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他的想法。这一天,礼部员外郎独孤及在泉州游学,听说泉州自隋朝以来无一秀才进京赶考,冷冷地扔下一句话:“结麻绳戴斗笠的野人,开始穿上读书人的儒服了。”独孤及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少年欧阳詹的自尊心,他当即下决心读好诗文,以后参加科举考试。小小年纪的他,文名传遍闽地。就连历任泉州刺史和福建观察使,都毫不掩饰自己对欧阳詹的赏识,一有文人集会,也定当邀他赴宴。
从晋江到福州,从建州到杭州,从扬州到开封,连绵的阡陌,无尽的山峰,都会折磨这个孤独的旅人。每当这时,欧阳詹就拿出独孤及的话鼓舞自己,也会在内心埋怨一下家乡文士,都怪他们贪恋家乡山水、无心参加科举,才让自己一人背负西上赶考的压力。
过了洛阳,离长安就不远了,旅途中他长了一岁,在他三十岁那年春天,走进长安,心中怀揣着一个闽南小城的科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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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贞元三年(787年)二月的长安城,上空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
大唐科举考试是从一场漫天的春雪开始的。当街鼓声还在长安城街巷中回响时,天空飘起了片片雪花,神色匆匆的欧阳詹,肩背木柴,手提蜡烛和餐具,与来自全国各地的两千名举子奔向考场。
走进位于尚书省礼部贡院的考场,欧阳詹按号码数坐在廊下,考场可谓戒备森严,四周围起了林棘,大批兵士守卫门外。考官告诉欧阳詹,这场人生大考是从天亮考到天黑,煎茶热饭,秉烛答卷,全在考场上。
欧阳詹盼望已久的进士考试开始了,第一场考的是诗赋。试卷发下来,他扫了一下题目,是一道命题作文,题目为《曲江亭望慈恩寺杏园花发诗》,要求五言排律,限定十二句。大才子欧阳詹是科考的新兵,在考场上一遇上这种程式化诗赋就头痛。他望着试卷,愣了好久,迟迟没动笔。就在思忖间,他听到耳边传来“砰”的一声。闻声望去,才看清坐在前排的一个举子已然倒在地上。欧阳詹一惊,理好的头绪又被打乱了。众举子也没见过这场景,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肃静!不得喧哗!”考官见状,一声断喝。众举子噤若寒蝉。考官很快喊来两个士兵,士兵直接把这个举子抬出去。考官解释说:“这人身体孱弱,加上考试紧张,所以在考场中病倒。”直到多年以后,这次考试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欧阳詹时常向家乡亲友提起那个几千人挤在贡院考场内挑灯做诗赋的壮观场景。
十天之后,天蒙蒙亮时,礼部南院的东墙上贴出新科进士榜,身穿绯色衣袍的欧阳詹,看过皇榜之后,悄悄钻进街边的一家小酒馆。神情落寞的他,要了一壶黄酒,借酒浇愁。在贞元三年(787年)的科考中,欧阳詹与大多考生一样当了一回炮灰,名落孙山。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他的家乡晋江。亲友去信安慰他:每年参加进士考试的考生数千人,获得进士身份的只不过三十人左右,你要好好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