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锦莹
一
铃声响了！
我是在校园的铃声中长大的。（从懂事起，我就常常跟老爸到学校去。）
我爱听校园里的铃声。但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激动过。一年级的新生们都已进入教室，刚刚的一片嘈杂声都在铃声中静了下来。我就站在初中一年7班教室的走廊上，只听到自己胸中的心跳声。
迅速地检查一下自己的衣服，一切正常。本来的那一套被老爸否定了：“正儿八经的，太严肃了，季节又不适合。想装扮得凶狠一点吓唬人吗？”
又没有那种袒胸露腹的时髦衣裳（有我也不穿）。
“哎！真笨！选一套读书时穿的不就好了吗？活泼又亲切的。”
看看我，看看我，混到高中部的学生堆里，谁能找出我来。
咦！教室里怎么样了？悄无声息中一定有几个小滑头在动脑筋，甚至动手动脚。
铃声又响了，我一手夹紧文件夹，一手拉拉上衣。
昂首，挺胸，在教室门内稍站片刻，就向讲台走过去。
啊！当教师的感觉真不错。
噪声响起，能听清的是：
“你看，你看！那不是你的姐姐吗？”尖尖的带有几分童音的男声。
“她才是你的姐姐呢？”粗粗的稍为沙哑的男声，一定是从后排那个大块头的嘴里发出的。
“放什么屁！姐姐有什么不好？我正巴不得有这样一位姐姐呢？”一个女生的凶巴巴但又压低的声音。
我迅速地转动脑筋。
第一方案：宣布就职演说，内容早已拟好，包括本老师的自我介绍，对亲爱的同学们的褒奖言辞及老师的希望等等。
内容全面，结构完整，用词精美，洋洋洒洒的讲话稿就在文件夹里。（其实不用讲稿我也差不多能背诵了。）
似乎不妥。
第二方案：先如长坂坡的张飞将军那样一声断喝，镇住形势，然后板着面孔宣布“戒严令”。（当然，以上方案是针对眼前这种形势拟定的。）
不妥，更不妥。
“你是过来人，你难道不知道当学生的都喜欢什么样的老师吗？第一天亮相就要让学生有一个好印象。”忽然想起老爸的话。
啊，有了！
吵吧！吵吧！我想，一边努力把焦急的情绪镇静下来，优雅地（自己估计）拿起一根紫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上：
我是你们的（思索片刻）大（这个大字用得好）姐姐。
我是你们的大姐姐。
当姐姐的感觉也不错。
“同学们，欢迎你们来我们学校学习，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与你们一起学习，希望大家就把我看成你们的大姐姐，好吗？”
“好！”男声中夹有女声。
掌声。
“您贵姓啊？大姐姐。”又是那带有童音的男声。
一片笑声。
“怎么文绉绉的？小孩子说大人话，就说老师，请问你姓什么？不是很好吗？”
又是笑声。
“我姓刘，你们可以叫我刘老师，可千万不能叫刘姐姐。”
笑声，笑声。
“大家都很高兴，可高兴归高兴，该说的话我可不能漏掉。”
于是，我就把该注意的纪律进行交代。
接触中学生，今天可不是第一次，但实习时背后有指导老师，带队老师，多轻松！初一年级班主任，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二
铃声又响起，穿着各式衣服的学生急匆匆地向教室走去，女生们有向我微微一笑的，有羞涩地瞥了我一眼就走过去的，男生们都大大咧咧的，但我知道，他们对我的心理防线及心理隔膜大都已经消除了。
“同学们，今天班会我们的任务是选班长，先酝酿一下，愿意参加竞选的同学请做好准备，好不好？”
“好！”只静默片刻，就响起了一片男生的喊声。
女生们却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面露惊奇、茫然、兴奋的表情。
“讨论5分钟。”
这种好事，在小学里可能从来没有过，所以学生们都非常激动。
很快地就分成阵线分明的男、女两堆。
看来男生是赢定了！你看那气势，况且他们在人数上又稍有优势。
到底会选出一个怎样的班长呢？
我设法与参选双方进行对话，可惜男生的两个头面人物“一休”（尖嗓门）与长浩（大块头）都极为保守秘密。长浩一看见我就溜，小一休就那么摸摸脑袋：“老师，不讲可以吗？”
“可以，可以！”
女生的表现正好相反，那个第一节课镇住两个男生的雅菲很快就找上门来。
“刘老师。”她的后面跟着一伙女生。
“找我有事吗？”待她们在办公室里坐定，我问。
“大家推我竞选班长，可有我一点怕。”
“有什么怕的？”我一下来了劲头，“大家推选你，你就大胆地争呗。”
“怎么争？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当班长？再说，你准备怎样当班长？”
“我……”
“别急，先想一想，也可以讨论讨论。”
几个女生就在办公室里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三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啦。竞选者只有两个。
“谁先说呢？”我问。
“长浩。”男生们起哄。
“你呢？”我问雅菲。
“他先讲吧！”她微笑着回答。
哈，今天长浩穿上一套紧身的纱衫短裤，更显示出手脚肌肉的发达。可惜的是表情却颇为紧张，那手足无措的态势连他的拥护者们也不禁笑出声来。
他的竞选演说是早就拟好的。
“别紧张，大胆地念。”我小声地鼓励他。
“同学们，如果选我当班长，我一定管好我们班，谁不听老师的话，谁不遵守纪律，我就跟他急。”手有力地挥了一下，“另外，我提议‘一休’当学习委员。”
“哦！”下面响起轻轻的叫声。
雅菲没有演讲稿：“同学们，如果选我当班长，我保证自觉遵守纪律，认真学习，当老师的小助手，与全班同学团结一致，为同学服务，请同学们支持我。”
雅菲在小学的学习成绩就不错，有一定的组织能力，但能否选中，让人担心。
长浩就长浩呗！应该学会相信人。
先从男女生中各选一人念票，再各选一人计票。我在一旁监票。
想不到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同学们都变得非常严肃认真，黑板上的记分不断攀升。
“长浩。”“雅菲。”“长浩。”“长浩。”“雅菲。”“雅菲。”“长浩。”“长浩。”……
随着念票员的声音在教室里回响，同学们面上的表情也出现各种的变化。
长浩二十五票，雅菲二十七票！
“同学们，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祝贺雅菲同学当选为我们班的班长。”
接下去由班长提名选班委。
“长浩同学嘛……不适合当副班长。”
一片寂静。
“我提议他为体育委员。”
掌声。
“我提议一休为学习委员。”
更为热烈的掌声。
太棒了！提议很快就通过。
四
雅菲很快就进入状态，除了学习认真外，工作积极肯干，敢说敢管，班级工作开始走上正轨。
不几天，有事了。
“老师，我的自行车胎没气了。”雅菲来找我。
放气的勾当，从来亦有之。我读初中时也尝过这滋味，所以甚为愤慨。
“你先设法去打气，我会处理的。”
“长浩，下课请到办公室里来。”
“长浩，坐吧！”
“老师，我没有放雅菲车胎的气。”
“我也没有说你放的气，你紧张什么呢？”
“我一放学就回家了，雅菲可以证明。”
经过调查，果然没有“作案时间”。
对小一休的“取证”就更难了。一摸那小脑袋，应答的话就出来了，正面进攻，迂回出击，皆一口否认，只得作罢。
从“作案动机”与“作案手法”看，百分之九十是他们这伙人干的。只得一方面鼓励雅菲坚持当好班长，一方面扩大调查面，又一再向他们宣传“既往不咎”、“下不为例”。
这几个小滑头，却再次“作案”，与我较上劲了，令人甚为恼气。
别急，总会有办法的，我想。
“雅菲，我的车锁坏了，就与你的车锁在一起吧！”
“好！”雅菲把两只车用链锁串在一起。
放学了。果然两只车的车胎都是瘪的。
“刘老师。”雅菲稍有内疚。
“没事的。”我倒怕只放她的车胎的气呢。
“刘老师，车怎么了？”打完球浑身是汗的长浩看到我在打气。
“车被放气了。也不知道是谁干的。”我不在意地说，一边瞥一眼他那大汗淋漓的脸。
“老师，别打了，打也没用的。”长浩期期艾艾地说。
“为什么呢？”
再打，再打，可车胎老吃不饱，只得补胎了。
“老师，让我来吧！”长浩一边把上衣放在车把上，雅菲也牵着车在前面走。
一直到车胎补好，长浩才回家去。
第二天，长浩涨红脸来找我：“老师，这是补胎的钱。”
“补胎的钱？”
“老师，我不知道是您的车，才会顺手也刺破的。”他小声地说。
想起从前那些精于此道的初中同学，我的气不打一处来。眼前这个愣愣的大块头。哼！长浩惊恐地看着我。
别生气！别生气！我暗暗警告自己。
“奇怪，你昨天下午不是在打球吗？”
“可是我们有假装去小便过啊！来到车棚。一休看风，我认准班长的车就‘去’。”说到得意忘形之处竟向前做了一个穿刺的动作，令我一惊。
够了！够了！放风刺胎什么的一定是一休那歪脑袋想出来的，雅菲工作负责任，一定不小心得罪过他们。
一休已经一副可怜相地站在办公室外。
“进来，进来。”我假装生气。
不用“盘问”就“供认不讳”。
凶一顿？写检讨？在全班同学面前公开认错？……算了。
把雅菲请来。三个人站在一起，长浩自有几分尴尬，一休却面不改色心不跳，摸摸脑袋瓜，话就出来了：“都是我的错，赔钱怎么样？”
“算了！算了！谁不知道你可怜相是装的。”雅菲也不客气。
“好！大家握握手，再讨论一下班级的学习与纪律。”我有些高兴。
五
在雅菲的带领下，班级工作很快就展开了！下一步呢？抓学习。语文知识问题也不很大，就是一部分同学素质很差，喜欢背诵不善思考，阅读能力与写作能力也实在不敢恭维。更烦人的是他们那死记范文的能耐。你出一道作文，例如《我的家乡》，很多同学都能当场写下几百个字来。可惜的是千篇一律，千人一面，千场一景。“下雪了！我的家乡多美啊！”他及他老爸甚至他老祖都从没见过飘飘的雪花，可他的地处亚热带的家乡竟然在“屋顶，树上，田野”到处有“素净的白雪”，“一片白茫茫”。
怎样真正提高同学们的写作能力呢？
“同学们，我们这次作文的题目是什么呢？让你们猜猜。”
第一举手的是长浩。“《一件好事》。”
争相乱猜：《我的家》、《一件让我高兴的事》……
“都不对。到底是什么呢？”一片静寂。
“没有题目。”
“哎！”一片轻轻的声响。
“没有题目也就是有太多太多的题目。请你写出一件令你最受感动，印象最深的人与事来，题目自己拟定。但请注意，抄范文的一律不及格。”
我又缓和了一下口气：“相信大家会开动脑筋，写出心里的话的。认真去想，就能写好。”
同学们的表情是多种多样的：
一休摸了摸脑袋瓜，已开始动笔；长浩傻乎乎地坐在那，也不知思维已进入到哪个阶段。女生们有沉思默想的，有沙沙动笔的。
一缕阳光从窗外的树叶缝里射进来，教室笼罩在一片宁静的氛围之中。
忽然，有一丝抽泣声从什么地方传来。
一些男生已不约而同地把头偏向前排靠右的角落里。
抽泣声渐次变大，瘦瘦的周琪瑜干脆伏在桌上发出节制的却又无法停止的哭声。
我的心一下紧缩起来，是什么事让她如此伤心呢？
或者是她的思绪触到了她的痛处，从这个角度考虑，我的作文指导倒是成功的，真情出佳作嘛！
女生们纷纷把眼光投向琪瑜，她们面上显露的是惊奇、感慨与同情，男生们的反应更为强烈，长浩竟站起身来，伸长脖子向哭泣的方向探过头去。
“坐下。”我严厉的命令中为何带有几分哭腔？令我觉出几分吃惊与惭愧。
我一边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手势，一边向琪瑜走去，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我轻轻的脚步声伴着琪瑜的哭泣声。
《我的家》。这是一个多么平常的作文题啊！
作文题目下写的是：我的父亲死了，妈妈带着我们姐弟，从乡下来到镇区，住在妈妈做工的制衣厂，只一年多，妈妈明显地老了瘦了。有时，妈妈为了煮早点让我吃了按时上学，在老板的厨房里忍受老板娘的白眼，我是多么过意不去啊！
因为劳累及营养不良，加上经常哭泣流泪，妈妈的视力严重地下降，我很害怕：如果有一天妈妈的眼睛看不见了，我们要怎么办？
为了多赚一些钱让我们作读书的费用，妈妈有时又在工余替人洗衣服。看到妈妈这样的辛劳，我说：“妈妈，我不去上学了，我帮你赚钱。”
想不到妈妈发怒了，她哭着说：“我辛辛苦苦做工就是为了让你读书，将来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才，你不去读书，你怎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呢？”我真想抱着妈妈，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我的妈妈是一位多么伟大的母亲啊！
琪瑜的作文会再写些什么呢？
六
放学铃响，等到雅菲来到办公室，我正对着一大堆作文本发愣。
简单地收拾一下杂乱的桌面，我就与雅菲来到停车棚，骑车向琪瑜家驶去。
生活的艰难已在琪瑜母亲的面上留下明显的痕迹，头上的几根白发分外的刺眼。我简单地说明了来意。也不知是我形象上的不像老师或是我的来访不合惯例，琪瑜母亲微露出几分的惊奇，又马上热情地把我们带到他们的住所。
住所的简陋繁杂是可以预料的，但琪瑜母亲言行中所表露的悲伤、哀怨及对艰难生活的无可奈何中夹带的顽强态度，却是令人始料不及的。琪瑜在这样一种氛围中生活，能成为一个健康快乐、积极向上的孩子吗？
我的心充满了太多的同情与怜悯。
临走的时候，琪瑜母亲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包海虾来，非送给我不可，面对这份沉甸甸的礼物，我的心受到的震动是多么地大。单只算经济账，这些虾就相当于琪瑜多少天的伙食费啊！
我怎能把这些虾带回去呢？
可是琪瑜母亲的态度却异常地真挚甚至执拗。
“刘老师，您应该知道，我的自尊心是很强的，您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我们家里穷，送几条虾还是送得起的。”她的脸甚至露出几分气恼的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