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持斧的人发现隐现在礁石后的阿山，嘬起嘴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哨，并动身向他跑来，但是，马上有人制止了他。他停下来，俯身把斧头放在地上，而后拍了拍空手，慢慢向阿山走来。这时其他持斧站立的人也纷纷放下武器，盘坐在地上。阿山虽然听不懂来者叽里咕噜的话，还是能感觉到他们的善意。他把紧攒在手中的标枪放开一边，决心走过去看个究竟。
沙滩上，两个族群的对话开始了，一方是“红土岗”的阿山，一方是远方来客的首领花白胡子老者，由于话语不通，他们只能靠做手势和在沙地上画画来交流。老者彬彬有礼地送给阿山一枚雪白晶莹的玉玦，对他们这次路过，因造舟的需要砍了当地一棵大树，表示歉意。阿山恭敬地收下礼物，关切地问他们从那里来，到那里去，还需要什么帮助？对此老者似乎不愿意多谈，只是简单地指了指北方，表示来处，又指了指东方，表示去处。阿山满面惶惑地看着东面波涛连天的大海，问那边可别有天地，怎么到达？老者指了指上天，不知是说上苍指示他们走这条路，还是说上天会保佑他们一路平安。最后，阿山忍不住还向老者请问，他们手中那武器和工具是用什么做成的？那老者笑了笑，告诉阿山，那是青铜斧、青铜刀、青铜锛。因为语音不同，阿山根本记不不清什么“斧”、“刀”、“锛”，可是他牢牢地记下了“青铜”的发音。“青铜”，“青铜”，阿山大着胆子摸了一下他们放在地上的青铜斧刃，指尖上立刻触到一种冷冰冰的感觉，有鲜血沁了出来。这时，他也从对方的脸上感触到一种冷意，他还看到老者对他摊了摊手，作了一个苦脸。阿山脸红起来，远方的客人落难至此，不能给他们更大的帮助，怎能企想拿走他们的武器？其实自己本来就没有这种想法，只是行动让人误解了。既如此，不如远远走开罢。想到这里，他告别远方来客，带着满腹心事回家了。
阿山一回到聚落，就把远方客人送的玉玦交给大伯公，向他报告了方才的奇遇。大伯公听了，满脸惊奇，要求阿山再带他到东海边去看看，同行的还有在大竹篷里聊天的阿甲和阿丁。四人来到海边，已是正午，灼灼的太阳光下，海滩上空无一人，只留下那条破了一个大洞的旧独木舟和一地新削的木片木屑，周围散乱着无数的脚印。他们又找到那棵被采伐作舟的树桩，看到那三四人才能合抱的大树被齐根砍断，大伯公和阿甲阿丁都看得目瞪口呆，大伯公嘴里不断地念叨：天神啊！天神啊！阿山在一边纠正他：不是天神，是青铜，青铜！
三
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阿山决定要往北边寻找青铜。虽然他自己也有些迷惘，不知道此去会遇上什么艰难险阻，会有什么结果。但是他知道一旦获得青铜，懂得怎么用青铜做器具，红土岗的族人，不，远近滨海的人们的生活都会有很大的变化。他把这个念头向阿海说了。阿海当然有一百个理由阻挡阿山出远门，更何况孩子刚刚出生，大人小孩都需要阿山这副坚强的臂膀来支持。可是，男人就是自己的天，他做出的决定是不可更改的。家中的事，不过就是自己多担待一点，哪能作为他的牵累。担心的就是他一路上的平安顺遂，这就得靠老天爷多多保佑了。她噙着眼泪答应了。
出门的行装也简单，按老一辈出远门的规则，总要带上一些海滩上拾来的螺贝，这拇指大的东西长着花花绿绿的斑纹，煞是好看。在这儿不算罕物，但听说在远方却很珍贵，可以馈赠或交换东西，族中祭神用的玉璧、女人佩带的环饰就是用这种螺贝换来的。还有从海屿上拾来的盐巴，送行的族人馈赠的鹿肉干和鱼干，这些食物得带着路上备用。大伯公送来一小瓶清水，虽说也是从小溪中汲来，但经大伯公作过法，喝一点可保水土安适，这也是应该带上的。把这些东西收拢，用一块四方的麻布包扎起来，选一柄柯木棍挑上，就可以上路了。
大伯公为阿山择定的吉日是在新月升起的第二天，在聚落西面路口祭过路神，阿山就告别阿海和族亲，顺着太阳和北极星指引的方向，逶迤北上。
一路上晓行夜宿，餐风饮露，不知爬过几座山，涉过几道水，在又见新月升起的时候，他来到一座大山下。这山与一路看到的山颜色不同，是赭红色的。山上虽有草木，却多因天旱枯萎。一路走来，竟难寻有水的溪流。带在身上多时的水瓶，几次拿来润喉，也喝得差不多了。幸而看到前面有一个聚落，好多高脚木楼连成一片，阿山不由攒步上前，想去讨点水喝。不料走到木楼跟前，许多高举着青铜戈矛的人跳踊而出，把阿山吓了一跳。那些高举着兵器的人冲到阿山身边，将他团团围住。为首一个酋长模样的人向他发话。阿山见那人高大孔武，留短发，面上刺青，手执一把青铜剑，不过声气甚是温和。经过一番比划，终于弄清楚原来这些人不是冲着他来的，他们是要出发到山边，去同附近一个部落争水，正好在村头遇上陌生人，自然要盘问个底细。阿山有点不解：“为了喝水，还要打个你死我活？”酋长说：“也是真没办法了，本来两个部落共用一溪水，友好往来，互相结亲。谁知老天一年半载不下雨，溪涧都干涸了，只有溪水源头的山泉可以接点水，对方却整日守着不让，看来非动武不可。”阿山想了想，说：“动武也不是根本办法，若是在我们那里，没下雨可以一齐向山神求雨。”酋长说：“我们这里也一样向山神求雨啊，不过，向山神武夷君求雨，必须备办三十三条鱼干做供品。你想想，溪涧河沟全干了，那里去找这三十三条鱼干？”说来也巧，阿山这一路走来，做了远行的准备，路上有野果吃野果，有山芋吃山芋，带来的鱼干还一点没动，当下解开包袱一点数，不多不少正是三十三条鱼干，引得周围的人一片欢呼。阿山二话没说，把鱼干全送给酋长。
都说心诚则灵，果然部落的人拿着阿山送的鱼干进山去贡献武夷君，还没出山就遇上淋漓大雨了。这场雨下了三天三夜，直下得溪流尽满。众人都说是沾了远来客人的福，酋长更是像上宾一样招待着阿山。当他知道阿山寻访青铜制作工艺的来意，居然一口答应：“这好办，我们部落的铸剑师傅就是有名的铜匠，你可以跟他学会炼铜制造铜器的本事。只有一个条件，他带的徒弟要三年才能满师。”三年就三年，阿山咬咬牙定下了。
阿山用海边带来的那些螺贝当拜师的礼物。从此，跟着铸剑师傅学艺，从选铜矿石，化铜，加矾、硝再熔炼，浇铸刀剑，到打磨成器，种种工艺无一不学，无一不精。在村寨里住久了，阿山也懂得用当地的语言与部落中更多的人交流，知道了更多新鲜的事。比如说，这里的食物就与红土岗不同。红土岗人吃螺蛤、吃鱼，间或也吃兽肉、吃野果、吃山葱山芋。这里的人为主吃一种叫水稻的草籽，用石块把那种草籽磨去壳，加水在鼎里煮就可食用。他们居然还吃蛇，一点都不感到恶心。住的呢，他们盖的都是木楼，空着下层，人住在上层，这样倒是比红土岗人睡在地铺上干爽。因为有青铜刀、青铜锛，他们很容易造出独木舟，过溪过河就方便了。他们还喜欢养蛇，玩蛇，到“蛇王节”时，家家捧个养蛇的陶罐去朝拜。说到陶罐，红土岗人家家都会烧，无非用泥土捏出器形，晒得八九成干，放到炉子里烧透就成了。讲究一点的，弄些红姜石砸磨成粉，调水涂在泥胚上，烧出的器皿就红通通的，很好看了。可这里做的就更讲究了，泥胚要先用刻着花纹的陶拍，拍出纹饰，或先刻画、锥刺出图案，在上面堆塑出蛇啦、蛙啦等装饰再烧。品种也多，豆、杯、罐、壶、尊、盂、勺、砵、釜什么名堂都有。他们这里不是家家烧陶，自烧自用，而是像铸剑师傅那样拿产品跟人家交换东西。
出门的日子长了，难免想家。阿山有时对着明月叹气，有时向着青山发呆，铸剑师傅都看在眼里了。他对阿山说：“你是前年春头到的，也来了两年又十个月了，铸铜的工夫也学得差不多了，现在回家，还来得及和家人过年。”过年不过年，在阿山那里并不当一回事，但是他想阿海，想孩子，想红土岗的族人，是该回去了。“师傅，感谢你教我铸铜的工夫，只是我怕在我们那里找不到铜矿石。”“铜矿石回去可以慢慢找，看在师徒一场，我可以先送你几副模具，家里的碎铜，尽你拿得多少算多少。”阿山拜谢过师傅，告辞了酋长和部落里的人，把部落馈送的食物和师傅赠给的模具、碎铜打扎成一担，还用来时带的那一柄柯木棍挑起走了。
四
阿山回来了，他是在日落时分到家的，没有惊动聚落里的人。家里是多么温馨，阿海的笑容是多么亲切，孩子已经长大了，大眼睛，小酒窝，活脱就是阿海当年的模样，赤着脚遍地跑，让她叫阿爸，她歪着头看，就是不肯叫。阿海瘦削多了，眼角已有了鱼尾纹。阿山握着她粗糙的手掌，心里有几分愧疚。当地称男子为“打捕”，称女子为“在户”，这三年，阿海把“打捕”和“在户”都兼了，怎能不劳累？看家里像以往挂着丰足的鹿肉干和鱼干，灶膛里的火还那么亮堂，就知道这个家操持得不错。
“你不在，事事还靠大家帮忙，鱼呀，鹿肉呀都是大伙儿送来的。——可怜那个阿甲，常给咱家送鱼的，不久前让鲨鱼咬去了一条腿。”一从阿山进入家门，阿海的眼光一直盯在他身上，看也看不够，感谢老天爷，自己的男人强强健健地回来了！三年了，有多少话语想要跟他说的，都记不起来了。但是，平日里对亲邻的感恩，放在心底，她必须向最亲爱的人倾诉。
“阿海，我带来了青铜，我已经学会铸铜了。”阿山不无炫耀地说，借着屋角燃烧的松明，他打开自己挑回来的藤篓，迫不及待地把里面的东西往外掏。
“这是铸剑用的石范。”阿山小心翼翼地搬出一个硕长如膀臂的东西，解开捆扎在上面的藤条，掀开来，原来是内里刻着浅槽的两片石头，那是一种浅灰色，质地细腻的石头，阿海从来没见过的。
“我师傅铸的青铜剑，拿到外地去，换得一斗的珍珠哩！”
“为什么这样贵重？”
“这宝剑锋利呀！吹毛得过，杀人不沾血，而且坚韧不折，酋长那柄短剑听说杀过数十人还锋刃如故。”
“……”
阿山又搬出一付圆墩墩的石范：“这是铸铜斧用的。铜斧砍树也很好用，像东海边那种三四人合抱的树，一顿饭的工夫就可以砍断。”
“……”
“这是用来铸戈的。这是用来铸矛的……”突然间，阿山忙活的手停止下来，他发现蹲在身边的阿海，脸色发白，满目是忧愁和惘然，一双泪珠从她清瘦的脸颊上流下。
“阿山，这三年你都出去学了什么呀？”阿海双手紧紧捏住阿山搁在藤篓边上的那只手，用力地摇撼着，痛苦地说：“你要铸造这些刀剑戈矛，是你用来杀人？还是让人家杀人？我们现在这种和和乐乐的日子不好吗？你说那斧头锋利，砍树快，你可想想，一片树林可以经受得几把斧头的砍伐呢？——早知你学的是这种本事，我宁可把你留在家里。”
“……”阿山哑口无言。阿海责备的都是实在话，刀剑就是用来杀戮的，斧头就是用来砍伐的，对于这片和平安乐的家园，有什么帮助？阿山不由伸出一只手揪紧自己的头发，陷入迷惘之中。
长时间的沉寂，连孩子都感受到了不安，她跑向母亲，依隈在母亲身边。
阿山毕竟是个男子汉，他捶了捶脑袋站起来，松明的火焰映照出他高大的身影。他从屋角抓起一块比拳头稍大的凹石，“喀、喀”两下就把那一副手臂长的铸剑石范砸成四段。他看着阿海有点惊谔的脸，轻轻挽起她的手说：“你放心，我要把这些铸造剑斧戈矛的模子全部毁掉。我会另外开个石范，专铸鱼钩，这对我们海边的人有用。”
“真的？你会铸造鱼钩？可以用来钓鲨鱼吗？”阿海又一次紧紧握住阿山的手，摇晃着，一脸愁云换成欢乐。
“我就铸造一种专钓鲨鱼的鱼钩，让海边的人都能用上。”阿山高兴地说，身上又恢复了男子汉的骄傲和自信。
身边的孩子也撒起欢来，跺着脚说：“鲨鱼坏！鲨鱼坏！”
……
从此，红土岗西头第一座草寮边上就有了一个专铸青铜鱼钩的作坊，远近不时有人来找阿山或者阿海，要走一枚鱼钩。没准过一两天，他们会扛着一条大鱼过来，那是他们头一次钓上的大鱼，通常是鲨鱼。
阿山的子孙继承了铸铜的工艺，红土岗的青铜作坊火红了好些年代。子孙们不满产品的单一，开发不少新工艺，除了鱼钩，还铸造铜锛、铜刀、铜斧什么的。人们用这些刀斧砍树，用来盖高大的房屋，修造船只出海。日复一日，锋利的铜斧终于把海湾周围的大树砍伐殆尽。野猪、麋鹿少见了，溪流淤塞了，断流了，海湾南面渐渐变成风沙的世界。
某一年冬天，西北风整整呼啸了三天三夜，从北面海湾卷来的风沙把天地搅成浑沌一片，细末末的沙粒纷纷扬扬，一层又一层地簸撒在红土岗周围，盖平了草地，漫过了木柵，埋住了房屋，直把整个红土岗深深埋在沙丘底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