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山田家的老屋,青瓦白墙,当时不要说外仁村,就在安顺乡,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但经过多年的风风雨雨,如今已是斑驳陆离,百孔千疮。台风季节一过,砖墙出现了一个窟窿,犹如脱过粒的玉米棒子,一碰就会掉下砖块来。再拖下去,一旦房屋倒塌,叫他们一家老小住到哪里去。丁山田只好咬咬牙,挤出一点钱,叫来一个老泥工帮助修理。
老泥工在清理窟窿旁边松动的砖块时,忽然看到砖墙中有个锈迹斑斑的盒子。这盒子是用铁皮做成的,长30厘米,宽20厘米,高10厘米。老泥工弄掉盒子上的石灰和泥土,用衣角抹了抹,看到上面有个红星。他用手中的泥瓦刀轻轻地撬开盖子,里面是一个黄油布包。老泥工知道这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东西,正准备拆开这个包,看看里面是什么,丁山田过来了,看到老泥工手中的东西,猛地一惊,但很快又平静下来。他笑了笑说:“这个盒子是我们放在那里的。”
既然是主人收藏的东西,一个吃百家饭的手艺人,自然不好意思拆开来看了。老泥工把铁盒子重新盖好,递给了丁山田。
丁山田来到房间,他双手发抖,浑身血液像被烧开了,一股股往外涌,找了半个世纪的铁盒子,终于捧在手中了。他轻轻地把它打开,拆开黄油布,拿出一张字条看了看,叹了口气说:“你来迟了。”他重新照原样放好,盖上盖子,找了块干净的布包好,放进了箱子。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丁山田的砖墙挖出一只铁盒子的新闻,像一只长了翅膀的小鸟,第二天就飞遍了整个外仁村,传得沸沸扬扬。人们猜疑着,丁山田家祖上是财主,他们肯定在解放前夕把金银财宝藏了起来,拉大旗作虎皮,用了红军留下的铁盒子,里面一定是张藏宝图。
这件事一传两传传到了一位老人的耳朵里。这老人叫荀择柱,是位老红军,解放后,他要求来到曾经战斗过的临溪县工作,担任县里的领导。现在近80岁了,早已离休。眼下虽然满头银发,可还是腰板硬朗。一听说安顺乡外仁村有户人家从墙中挖出一只有红星图案的铁盒子,不觉心头一喜,难道就是寻找多年的那一只?如果是它,自己搁在心头的那笔债可以归还了。
往事,像电影似的一幕幕出现在眼前。
1934年12月,荀择柱已是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的司务长了,这一天,他们途经浙西北的一个村子,因天色已暗,准备宿营了,村里有个财主叫丁文悟,他同情革命,热心支持红军,主动请部队到他家里住宿,并送给粮食等东西。丁山田是丁文悟的儿子,他围着荀择柱问长问短,好不亲热。
第二天,部队离开时,荀择柱感到那个放钱的铁盒子太笨,行军中携带不方便,就把写好的一张字条放进了铁盒子,交给了丁文悟,要他好好保管,等到打败日本鬼子,解放全中国后交给当地政府。
荀择柱来到临溪县工作后,到各乡镇人民政府了解,并没有谁上交铁盒子,他也亲自去查问,但终因时间流逝,加上当时是路过的,不用说在哪个乡哪个村,就是到底是否在临溪县也记不清了,离休后,他常常惦记着这件事,搞得神思恍惚,心理上的压力和负疚感更加强烈。他想,年龄一年年大起来了,不做好这事,死也难以瞑目,要抓紧时间寻找铁盒子。现在,有的就是时间,他就去一些农村找老人聊天,以便从中得到线索。他还要儿女、亲戚、朋友、老部下多多留神,听到有关铁盒子的消息马上向他报告。只要是在他长征时走过的浙西北和相邻的安徽一带,不管多远,都要去看个明白。结果,都是一次次高兴而去,扫兴而归。这次会不会也是挑雪填井——白费力呢?
荀择柱一路打听,来到了外仁村,找到地丁山田。一见面,他就认出来了,是他,没有错。一晃六十多年过去了,荀择柱为什么能一眼认准呢?原来,丁山田头上有个特殊的记号,他的左耳朵没有耳垂。
那一年,荀择柱他们离开浙江来到安徽境内,大约一个星期后,丁家那15岁的儿子突然追上来了。
原来,红军刚离开外仁村,还乡团就回来了。有人告密,红军曾在丁文悟家宿营,并留下一只铁盒子。还乡团冲进丁家,把丁文悟五花大绑捆了起来,要带往乡公所。血气方刚的丁山田拿起一把菜刀冲出去要和他们拼命,还乡团长举起枪想吓唬他一下,对着他的左边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他的枪打偏了,打着了丁山田。还好,没有打中要害,子弹穿过了他的左耳垂,母亲把他拉到家中。
还乡团要丁文悟交出铁盒子,丁文悟早有准备,红军一走,他就一个人悄悄地把铁盒子放进了墙里。他知道,只要承认有铁盒,自己就要以私通红军被定罪,他和妻子商定,说什么也不能松口,只要咬紧牙关,还乡团又没有真凭实据,奈何不了他的。
丁山田的伤不重,上了止血消炎药后,就不要紧了,只是没有了左耳垂。丁山田的母亲想,铁盒子的事在他父亲那里问不出,一定会来寻找他们母子的,当时儿子也在场,如果说漏了嘴,被抓住把柄,事情就麻烦了。她拿出五块大洋,要丁山田到亲戚家去躲避一下,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天黑后,丁山田偷偷地出门了。到哪里去呢?红军战士一个个和蔼可亲的音容笑貌出现在眼前,对,找红军去。红军沿途写了不少标语,给丁山田作了指路向导,日夜赶路,终于被赶上了。经过这场磨难,丁山田成熟多了,他想,自己参加了红军,如果传出去,父母要受牵连,就在名字上添了几笔,报了一个丁灿雷的姓名,成了一名红军战士。
部队来到贵州,在一次激烈的战斗后,丁灿雷失散了,荀择柱找了许久,还找不到,只好挥泪北上了。
解放后,荀择柱派人到浙西北几个县的户籍室寻找,就是没有他要找的丁灿雷。难道在那次战斗中牺牲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处寻,得来全不费功夫。想不到六十多年后的今天,又在这里见面了。看到一位陌生老人找他,丁山田把他让进屋。荀择柱一看他的家,不由得眉毛一皱,屋里不要说现代化的家电,就是连解放后添置的家具也寻不出一件。荀择柱的眼睛湿润了。到了这个时候,丁山田还不知道他是谁。
“丁灿雷,想不起来了?你仔细看看,我是谁?”荀择柱微笑着昂起了头。
这个名字,只有红军部队里的人才知道,丁山田睁大了眼睛,边看边思索,他终于认出来了:“司务长,原来是你啊!”说着,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
1935年9月,在贵州的那次战斗中,丁山田被敌人的炮弹炸伤了头部,昏了过去。等到醒来,战斗已经结束,部队也不知去向。半夜里,他又冷又饿,找了根树枝作拐杖,慢慢地向村里走去,准备到村边的农民家弄点吃的,再去寻找部队。走走歇歇,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天有点蒙蒙亮了,这时,前面有个人走来,正是瞌睡碰上枕头,这是个草药郎中,起早上山挖草药去的。看到碰着的是红军伤员,二话没说,把他背在背上,趁人们还没有起床,悄悄地背回家,用中草药给他治伤。
经过两个多月的精心治疗,丁山田的伤基本上好了,他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草药郎中,寻找部队去了。
他一边给人打短工挣点路费,一边往北走,风餐露宿,吃尽了苦头。一天清晨,他听到前面激烈的枪声,心想,这一定是红军在打仗,就朝着枪声跑去,不幸碰上了国民党的军队,他被抓了壮丁。后来,在山东打仗,受伤住了院,伤好后于1944年9月返回离开十年的家乡。一路乞讨,已不成人样。他的父母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多年了,以为儿子早已不在人世了。
那一年丁山田逃走后,还乡团把丁文悟送到县里,幸亏他是个知名人士,托关系,送了一百元大洋,才把这事了结。
丁山田回来后,又恢复了原来的名字,户籍册上自然查不到丁灿雷这个人了。
那些小时候的光屁股伙伴都已拖儿带女了,可他还是衙门口的旗杆——光棍一条。在父母的张罗下,他也闪电式地讨了媳妇成了家。
丁文悟由于惨遭还乡团的迫害和儿子走失的折磨,神智时常不清,铁盒子放在什么地方也记不起来了。过了几年,丁文悟夫妇先后离开了人世。
1949年下半年,外仁村解放了,紧接着开始了土改,按政策法规,丁家在解放前积极赞助人民民主事业,解放后又拥护人民民主专政和支持土地改革,可以划为开明绅士。但这也不是空口说说的,需要证据,再加上丁文悟已经逝世了。丁山田记起了那只可以作证的铁盒子,把屋里的东西来了个大移位,仔细地清理了一遍,也找不到,最后还是被划为地主。丁山田虽然曾参加过红军,但毕竟后来又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当过兵。他找了个借口说这十年跟一个商人到东北跑生意了,把这段历史隐瞒下来了,这也确实少了麻烦。
六十年代中期,灾难性的“文革”运动来了,他这个地主分子自然被列为批斗对象。在清理阶级队伍中,他那隐瞒的历史也查了出来,被隔离审查,增加了“历史反革命分子”、“投机分子”、“叛徒”、“特务”、“逃兵”等一顶顶大帽子,天天游街批斗,受尽了委屈。
“文革”结束后,丁山田头上的帽子也一顶顶摘去。但这无形的精神枷锁,还是压得他抬不起头,伸不直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他向民政部门递交了要求认定自己为红军失散人员的报告。民政部门也派人进行了认真仔细地调查,可丁山田一拿不出当时的材料,二没有证人,这件事只好搁下来了。
这次荀择柱的到来,不是最好的证人吗?
丁山田解放后在政治上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誉,在生活上没有得到妥善照顾,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还遭受打击,这是荀择柱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他要找那只铁盒子,目的是趁自己还健在,了却心债。
铁盒子失而复得,丁山田非常高兴,可一想,头上的地主帽子早已摘除了,这盒子又不能证明他的红军身份,就把它放好了,打算等以后有机会时再当作革命文物献给国家,想不到老战友来找他了。
荀择柱打开铁盒,取出油包,心情沉重地慢慢把它拆开,里面是一张发黄的字条,上面写着:
今借到丁文悟先生净谷柒拾担,生猪叁头,重量肆佰玖拾捌斤,鸡壹拾只,重量伍拾壹斤半。此据。
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一部司务长荀择柱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五日
“我可找到它了。”荀择柱激动地把那张纸条紧紧地贴在胸口。
解放初,荀择柱把借粮的事向领导作过汇报,领导指出:“共产党是讲信用的,有借有还,红军立下的借据,一定要如数兑现。”这就是他寻找铁盒子的原因。
荀择柱看着丁山田这样困难的家庭,不解地问:“既然借据已被你发现,为什么不向政府兑现呢?”
丁山田笑了笑说:“这是我父亲支援革命的,我怎么能去要回来呢,何况我们当时也不指望归还。再说,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荀择柱被深深地感动了,第二天一早,他带着这只铁盒子走了。
荀择柱马上向县民政部门做了详细汇报,这件事引起了省、市、县民政部门的高度重视,决定按现价折算,由县人民政府向丁文悟的唯一继承人丁山田归还人民币1万元。
国庆节这天,是丁山田一生中最高兴的日子,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县人民政府在外仁村举行了一个别开生面的仪式,一是兑现一张红军借据,二是丁山田的红军身份被确认。
也许,这对于与组织失散联系六十多年的丁山田老人来说,既感到意外,又在他的企盼之中,他仿佛一个流浪者回到了家,那份珍贵的回忆又失而复得了,他悲喜交集,心情异常激动地说:“党没有忘记我。”
他把收到的1万元钱当众递到了外仁村的村委会主任手中,说:“这钱就给村里吧,把我们通往外界的那条简易公路加宽修结实。”
在场的人们使劲地鼓掌。
荀择柱带着富有个性的口气说:“这下,我的任务完成了,能够心安理得地去见毛主席他们了。”
附注:据资料记载,1934年12月2日,由方志敏领导的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一部——红军十九师,由寻淮洲、刘英率领,从浙江省桐庐县境内的分水百岁坊,经临安县到安徽省而北上。
(载中国民协《民间文学》2000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