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湖水给母亲留下的创痛太深,使我不敢再让母亲在这里多呆一天。料理完父亲和弟弟的后事,我便安排车接母亲到我自己的家。
起车的时候,瑞琦执意要跟着母亲走。虎子悄悄地拦住她:“你去了,她会想起嘎子。还是先和我回去呆几天。”
孟春赞同虎子的意见。
瑞琦哭着对我说:“大哥,拜托你照顾好母亲。我过几天去看你们。”
不幸的瑞琦撵着汽车边跑边哭:“妈——”
母亲怔怔地看着我,像是听到了她的哭喊声。我狠狠心,急忙摇上车窗。
我的这个家对母亲来说是陌生的。我以为这样对母亲会好些。但我还是错了。
噩梦一刻也没离开过母亲。
此时的母亲,已被连续不断的噩梦纠缠得精疲力竭,她越是清醒,痛苦越是沉重,她越是想摆脱噩梦的袭击,噩梦越是纠缠她不放。
“老妹子,认命吧!认了,就没痛苦了。”我家前院有位苦命的老太太,无儿无女,说这话时她已经嫁给了第三个丈夫——是个鳏夫。她正在现身说法,以图安慰我的母亲,“你瞧,我不是,让算命的说着了,说我一生要喝三眼井水,果不其然,我的前两个老公真就走了,老伴啊老伴,没一个伴我到老,没辙,只好再跟了这位。”
她说的喝三眼井水,就是前后嫁三个老公。
母亲听了这个已经过了花甲的老太太的话,感到浑身上下一阵钻心的疼痛。她难以置信,人的命运真就自己把握不了?母亲一生只认一个理:好人应该有好命。
“老姐姐,你就别掺和了,我的事由我自己来管,”母亲拒绝命运的说教,她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断然说,“我就不信,让命运摆布!”
“不信?”喝过三眼井水的老女人笃信自己的经历,岂能善罢甘休,“我也想不信,行吗?你没见我老姐夫,有儿,怎样,都二十了,还不是给汽车撞死了。人说他头上长了斩子剑,命里没儿。”
老太太的姐夫我认识,是个邮电所的所长,那年开报刊发行会,在会上介绍过经验。他的两眉之间竖着一道很深的纹路,谁见了都不会忘记。
母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望着对面的老太太。老太太指指天,仿佛上面真的悬着一把利剑,由不得你不肯缩脖子。老太太好像发现母亲关于命运的事还没听懂,其实母亲是被她骇住了。她继续为苍天歌功颂德:“这个世界由它说了算,你不顺着它,它就让你好看。直到你跪地求饶,求它放你一条生路,老天爷还不一定理不理你!不信,你再问汤寡妇,她想嫁人,人都说她是克夫的命,没人敢要她。前几年她相上了一个退伍军人,那人的老婆得绝症死了,拖着个女儿,和她好了没三天,想是连她的炕沿都没挨上,凭空响了一个闷雷,你说咋的?他就一头栽倒在门槛下,完了。这叫暴死。”
老太太瞅了一眼她家的大花猫,那猫正用舌头舔吮母亲的手背,母亲下意识地抽回自己的手,顺势拿起炕桌上的纸牌,手一哆嗦,纸牌撒了一地。
母亲欲拾起掉在地上的纸牌,刚弯下腰,眼前一片漆黑。
她像跌进了深渊。
……
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清晰地敲击着她的耳鼓:“你以为你是谁?抛弃我还为时尚早,你错了!你没见地上的灰吗,风一吹就没了,飞到哪儿去都没商量,自身难保!”
“自身难保!自身难保!自身难保……”母亲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龇牙咧嘴的恶魔,手中挥舞着一把利剑,一下就飘到母亲面前:“风一吹就没了,你说是不是?说!”……“吱——”,一阵急刹车,汽车的保险杠上挂着一个人,他在喊:妈妈,救救我,救救我呀!……突然一条大狗耷拉着血红色的舌头,疯狂地向母亲扑来:看你往哪逃!
……
母亲抱着头,发疯似的跑出这个老太太的家门,老太太还在后面招呼着:“大妹子,你咋啦?”
母亲逃回我家,慌忙插上房门,一头扎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她盗了一身汗,还说自己身上发冷。
母亲病了,一病两个月没下床。
姑姑从长春来接母亲:“到老家散散心,孩子上班,自己躲在屋里怪闷的,咱姐俩就个伴。”
母亲去了长春。
母亲执意要住在我表哥家。
表哥家离南湖只有三百米。表哥家窗前的那条路直通南湖的正门。
南湖,长春人引以自豪的母亲湖,像一只凤凰栖息在一片大草坪上,位于凤凰腰身的南湖大桥,像一道彩虹横跨东西两岸,湖水澄碧,像一面镜子。正是夏季,这里的游人如织,市区的居民大多云集此公园避暑嬉戏。阳光下人头攒动,男人只穿着一条三角游泳裤,皮肤泛出古铜色的光泽,像一匹健壮的公牛穿梭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让人感到惬意而轻松。女人在浅水区嬉闹着,各式各样的泳装让人眼花缭乱,特别是那些妙龄少女苗条婀娜的身姿,总让岸上的男人的眼球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忍不住心房中的小兔子砰砰直跳。一位年轻的母亲牵着一个小男孩,欢快地在沙滩上奔跑,母子俩幸福的笑声让老年人羡慕得发出叹息,仿佛每叹息一次,自己的青春就能恢复一次似的。
母亲被眼前的情景深深地感染,眼睛像被湖水反射的阳光刺痛了一样,溢出两行热泪。
“哦,我的南湖!”母亲喃喃地,仿佛进入了一种幻境,全不知拭去脸颊上的泪水,引得游人好奇地观望。
……
母亲拉着小儿子的手,飘啊飘,飘落在一片澄碧的湖面上,湖水荡漾着轻波,阳光伸出温柔的手在轻波上搅动,轻波上跳动着一粒粒翡翠似的光斑,光斑上扬起一团轻柔的雾。母亲携着小儿子在雾团上温馨地飘游,惬意地像在透明的梦中游泳。
……
“哦,我的南湖……”母亲痴痴地,记起了自己是喝着南湖水长大的。她的秀美来自于南湖水的滋润。
……
一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农家女孩,在兄长的呵护下,捧着玉米饼子坐在窗前读书。一片阳光挟着春日湖水的气息很温暖地从窗外漫进来,泻在橙黄的玉米饼上,像透明的液体甜蜜地供女孩咀嚼。玉米贴饼粗糙的颗粒在女孩的舌尖摩擦,像老太太的磨叨,翻来覆去。难以下咽的饼子对于这个女孩来讲并没什么,难咽的是她眼前书中的东西,她要把它全部消化,消化到能为自己换来个“A”,为了这个“A”,玉米饼子被咀嚼出了甜美的味道,像龙须面一样细腻爽滑,饱含着美妙,在送进咽喉的那一刻,已被编织成了幸福的梦。
母亲的梦就是在南湖畔孕育的,越来越牵魂,越来越难以割舍。
“小妹,下次吃高粱米饭好吗?”兄长的眼镜下泛着微笑,但她知道这只是一种安慰,为了节省粮食,他们兄妹俩只能将高粱米熬成粥,干饭是吃不起的,那太奢侈了。
“别逗我,你舍得!”女孩也送给兄长一个微笑,随后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嘴唇上粘了一点玉米饼的碎屑,进了嘴里几乎品尝不出什么味道,但女孩觉得像梦一样余味无穷。
……
湖面上泛起一片碎银似的波光。
母亲望了一眼。她像记起了什么,眼睛急忙转向岸上的一棵柳树,偏巧树下站着一个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个硕大的杏。
母亲不由自主地盯着那个小男孩手里的杏,眼前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