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了父亲和弟弟之后,母亲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偶尔,还会悄悄落下一把泪水。泪水挂在脸上,如同冻凝的水珠,又似窗上的霜花,更似窗外飘舞的雪花,形成动与静的互衬,望一眼,都觉寒意逼人。
语言所能表达的安慰,都无济于事。
我望着那些泪水,沉默。
当沉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哭泣已不是标志。心寒莫过于心死。
我想逃避,上天却要我面对。
“还我一个幸福的母亲!”我祈求,每天傍晚,对坐的却是一位悲苦的妇人。
我不只一次读过鲁迅的《祝福》,无论怎样,也不愿把母亲与祥林嫂联系在一起。母亲毕竟还有一个我这样的儿子,不存在无以为生之嫌。
凭此,我又添了些许的慰藉。但我又错了。
一个人用尽了一生营造的幸福,瞬间被毁,她心灵的创痛,是任何物质也替代不了的。
我终于明白,但我无法做到。我只能让语言缺席,这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虽然母亲的眼里没有谴责。
那年的冬季,北国的冰雪,在我的脑海中定格为抹不掉的凄寒——泪花、霜花、雪花。
为了减轻心房悸动的寒冷,我随着南下的人流,步上了寻觅“天堂”之路。
母亲告诉过我:“南国有个地方叫天堂。”
我选择了西湖。
“苏堤春晓”没能引发我的诗意。
“南屏晚钟”让我晕眩的灵魂朦胧。
“断桥”不断,“长桥”不长,“孤山”不孤。
只有“断桥残雪”,使我流连忘返。但是,每每,我希图找寻的像北国的冰雪,这里没有。
“已经四年不下雪了。”一位在御碑下歇息的老奶奶告诉我。我在失望中再一次失恋。
那是一种透彻骨髓的残酷,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寒冷。
只有在那种特定的环境和特别的心境中,你才有那种刻骨铭心。“悲剧是把美的东西撕裂给人看”,但没有心灵的碰撞,眼前就只有被撕裂的东西。
雪好大,没过膝盖。
父亲以我为自豪。我总爱在下雪天回家,虽然只是小憩,路途不便,父亲也会陪我在大街上走走。遇上熟人,人家客气地夸奖我两句,父亲就乐得满面春风。此时,常让我想起小时候,急切盼望父亲下班回家的情景。那时,父亲总能给我和弟弟带来一些惊喜。能吃的东西实在太少,能玩的东西更是一种奢望,父亲带回家的,大多是他厚了脸皮向别人借来的各种书籍。傍晚,全家人围坐在煤油灯下,听父亲念书中的故事。浓浓的暖意,至今让我缅怀。
又是一个风雪交加之夜。我和弟弟盼望父亲归家,急切地站在门前的雪地里。早一步回家的母亲,看到自己的孩子的小脸蛋被冻得通红,心痛地发了脾气。挨了训斥的我们,只好被迫挤在火炕上,等候父亲的归来。
父亲终于推开了家门,头上的狗皮帽子厚厚地落了一层雪。我和弟弟高兴地嚷着,抢着问父亲带回了什么。父亲顾不得抹去眉毛上的白霜,赶快摘下狗皮帽子,抖掉上面的积雪,在帽檐中寻找着什么。
“哪去了,我分明放在帽檐里的!”父亲尴尬地说。
“不急。”母亲的面色明显有些焦急,却劝着父亲。
我们的泪水都快急出来了。
父亲终于垂下了颤抖的手,霎时眼里充满了懊悔。
母亲好奇地盯着父亲,惊讶地问了一句:
“你的棉手套呢?”
父亲抬起头,像犯下滔天罪过一样,怯怯地解释着。
原来,父亲卖掉了自己的手套,买了一个小玩具飞机,把它藏在帽檐里,想给自己的孩子一个惊喜,可偏偏在风雪中丢掉了。
父亲急得脸像紫茄子似的,呆呆地站在屋地上。忽然,他急转身冲出门外,等母亲回过神来想要拦阻,父亲的身影已消失在他来时的风雪路上。
父亲很晚才回家,他的手已经冻出了泡,有几个手指肿得像小胡萝卜。这是他用手扒开积雪,寻找玩具飞机的结果。
“丢就丢了,还犯什么傻?”
母亲一面埋怨,一面端进来一只洗衣盆,里面盛满了白雪,让父亲用雪搓手。她又快速地从仓房的梁上拽下几棵辣椒秧和茄子秧,麻利地撅断后扔进锅里,熬成汤。等父亲的手在雪中搓热,母亲又检查过没有发黑的迹象,才让父亲把手浸泡在这种汤里。
“知道为什么要用凉水拔冻梨、冻柿子吗?”母亲严肃地问我们。
我们傻傻地摇头。
她解释说:“冻了的部位不能用热水浸泡,否则寒气出不来,皮肉就会溃烂。用辣椒秧、茄子秧熬的水,有防治冻疮的作用。”
那天,我们没太在意母亲的话,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个消失在风雪中的小飞机。拥有一架玩具飞机的幸福,就在那样一个风雪之夜破灭了。我和弟弟满怀遗憾,悄悄地在被窝里抹眼泪。
现在,年龄已超过当时父亲的我,才体会到当年那种失落的幸福。记忆中那架无缘谋面的玩具飞机,伴我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特别是在飘雪的日子,我的眼前,时时会出现躺在雪地上的飞机的影像。
思念是一种痛苦。
同时思念两个亲人,痛苦就变成了煎熬。
渐渐地,母亲的眼泪少了,人也显得更加麻木了。
她长时间地坐在屋内,一句话也不说,什么人也不见。
她面前摆放着一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偶尔,伸出颤抖的手,抚摸它。这台电视机是父亲生前最喜爱的家电,他常用它收看戏剧节目。父亲走后,这台电视机再没人打开过。电视机的边上,放着一只旧的文具盒,塑料的,颜色淡黄。这是弟弟上高中的时候用过的,不知什么时候,母亲把它翻找出来,摆放在这儿的。文具盒的开合处有一点裂缝,已经被人贴上了透明胶带。我不清楚,是弟弟生前自己贴的,还是母亲贴的;但我知道,这个文具盒是母亲亲手为弟弟买的。
“睹物思人,”前来安慰母亲的兰姐悄悄地对我说,“你要想办法把这些东西从她的眼前拿掉,否则,她会陷进这种情感中不能自拔。”
“那是不是太残忍了?”我拿不定主意。
“为了她好,只能痛下决心。”
“文具盒我可以想办法藏起来,但电视机——”
“就说我想买一台电视机,设法让她同意转卖给我。”
“你家里不是有一台吗?”
“就说我那台被孟春搬去了。”
“她不会同意的,我想很难说动她。”我还是有顾虑。
“试试吧,我来说。”兰姐很理解人。
“那好,等烧过‘三七’,我把我妈接到我家去,离开这儿,会好些。”
“不行,我不能卖!”母亲这样对兰姐说。
兰姐看了我一眼,意思是我们没猜错。我不敢开口,等着兰姐劝母亲。
“婶,我——”
“别说了,”母亲截住兰姐的话头。我心里想,看来,兰姐也劝不动母亲了。可接下来,出乎意料,母亲竟然说,“你搬走好了,但我不卖!”
母亲强调了“不卖”两个字。
兰姐又看了我一眼,我赶忙点点头。
“那好,一会儿,我让孟春来搬。小龙说,”兰姐想解释,怕母亲疑心,“他新买了一台十四寸的彩电。”
“我知道。”母亲说。
我理解,母亲是用了双关语,她不是指我家里的彩电,而是理解我们的用心。
“这个你也收起来吧,”母亲对我说。她拿起文具盒,用掌心抚摸,像是舍不得,眼里涌出一股泪水。有几滴泪水溅落在文具盒上。她慢慢地用衣袖擦拭,直到觉得干净了,才像下了决心似的,把它递给我,“保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