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母亲是有初恋的,否则,她不会一辈子保留着那几颗杏核。
杏核不大,但很光洁,轻轻摇动,能清晰地听到杏仁发出的哗啦声。在母亲和父亲结婚时才有的那个柳条箱中,我发现了它们。那时候,它们是被一小块红绸子包裹着的,不多不少,正好五颗。
可惜,在母亲去世后,我只能将其中的四颗放在母亲的棺木中。我知道这杏核对母亲的意义,不敢将它留在世上。
少了的那颗杏核,是被我和弟弟偷偷地砸开的,我们以为那里面的杏仁一定很好吃,不想,干硬的杏仁还没有黄豆粒大,却枯涩得狠。我们原以为,母亲在发现后会打我们一顿;没想到,母亲不但没有责打我们,还破例买了两斤杏子,给我俩吃。这是我小时候吃得最多的一次杏子。
他是汪家的独苗,父母突然撒手人寰,他还什么都不懂。三岁的孩子,突然没了依靠。
怎么办呢?
他的表姐大丫儿央求母亲,收养表弟汪和。
大丫儿的母亲好为难,自己嫁给了刘氏,再收养娘家的孩子,那是要遭白眼的。没办法,汪和孤苦伶仃,自己不援手,又能靠谁呢!宁可让自家的孩子受点委屈,也要设法分一口饭出来给姐姐的遗孤。
汪和进刘家大门时,二丫儿还在娘胎里,大丫儿才六岁。二丫儿一直以为汪和是自己的亲哥哥,她没想到大哥姓汪。如果刘氏子女的名字也像别人家那样,严格按家谱排列,那么二丫儿兴许会从他们四人的名字中发现一点什么。知道详情的大丫儿,从没透露一点口风,也许母亲曾经叮嘱过她。“汪和哥!”“汪和哥!”二丫儿就这样叫着,习惯了,没觉得将来会发生什么。
辽沈战役刚结束,汪和就参军了。部队开拔的当天,母亲才把汪和的身世和盘托出。二丫儿伤心极了,亲哥变成了表哥,多少有些遗憾。
汪和在刘家念过几天书,算识文断字的,很快就被部队提拔做了干部。后来随部队南下,打下广州,他已经是一名正营级军官了。再后来,他就留在了广州,直到离休。
那年,汪和进了广州市委,成了高级干部。含辛茹苦抚养他的刘氏夫妇,直到入土时也不会想到,汪和会有这一天,否则,他们到了另一个世界,会欣慰地向汪和的母亲交代的。
汪和没有及时收到姨母和姨夫去世的消息。那时他刚到广州,解放军平乱、接管,诸事正忙,交通不便,信息传递也慢,等接到消息,姨母已经入土三个月了。
三个月后,汪和与刘冠蓝建立了通信联系,而与他亲如姐妹的大丫儿和二丫儿,却只能通过刘冠蓝了解他的一些信息。
知道自己身世的汪和,在部队填写履历表时,只反映自己是孤儿,至于社会关系,连刘氏姐弟也没有提及。
部队的首长知道,汪和孤苦伶仃,为了生存曾给地主放过猪,只是由于好心的姨母资助,才读了几天书,识了几个字。汪和作战勇敢,他曾带着一个班的战士连续端掉了敌人三座碉堡,还伏击了一伙企图颠覆火车的土匪。在部队留守广州不久,他就被提拔成为正营级干部。
汪和永远也不会知道,二丫儿有一个没向外人说起过的心事,那就是对他的思念。这种思念起初是妹妹对兄长的思念,渐渐地起了一点变化,转成了少女对恋人的思念。可这思念只埋在二丫儿的心里,连自己的姐姐和哥哥都没发觉。
那时,少女思慕军人,是一种时尚。自从知道汪和不是亲兄长之后,二丫儿也在这种时尚中有了梦想。
梦想是甜蜜的,但未必都能成为现实。二丫儿偷偷地给汪和写过一封信,表达了自己对兄长的思念,算是投石问路,但左等右盼,都不见回信。二丫儿不知道,汪和与刘冠蓝私下里有过约定,汪家与刘家之间的往来只能局限于他们两人,也就是说,长春与广州之间,只能由刘冠蓝出面才能联系上。
在二丫儿陷入单相思的时候,汪和正热恋着一位女大学生,后经组织审查,汪和终于与那位女大学生结成夫妻。汪和完婚的消息,打破了二丫儿的梦想。过了好长时间,二丫儿才重新把汪和定位回表哥的位置上。
埋葬了自己的初恋,二丫儿回归到现实中。
现实中也有她割舍不掉的一段记忆。
念初小的时候,二丫儿班上的副班长,姓楚名雄,长相很帅,标准的中分头型,一脸青春气息。楚雄在看人时,眼睛里会放射出一种柔润的光芒,好多女孩子都为他这种眼神产生过遐想。楚雄学习不算太好,常拿一些问题来问二丫儿。每当这时,其他女孩子就会投来嫉妒的目光,但楚雄柔情蜜意的眼神给了她安慰,反倒使她把这种嫉妒当作了自己的幸福。
楚雄长了一双修长的腿,整个人显得很挺拔。他那近乎完美的体形,一出现在二丫儿的面前,就让二丫儿的眼梢发热。二丫儿知道,楚雄只对自己好。她坚信自己的长相在女同学中是出类拔萃的,否则,有那么多女孩子寻死觅活地追楚雄,他怎么会无动于衷呢。一次,她在上学路上被雨淋了,楚雄竟当众脱下自己的上衣,披在她的肩头。二丫儿原本想推辞,但看到一些女同学直撇嘴,就陡然生出一股勇气,反倒把楚雄的上衣穿上了。从此,楚雄就成了二丫儿公开的保护神。
楚雄对二丫儿好,却怕见二丫儿的兄长冠蓝。杏熟的那几天,楚雄从乡下的亲戚处弄来十几只杏子,想送给二丫儿。第二天刚巧是星期天,楚雄怕把杏子搁坏了,就瞅准二丫儿的哥哥出门的空挡,翻墙进了二丫儿的家,亲自把杏子送到二丫儿的手上。手上托着杏子,二丫儿痴迷地望着楚雄,真想让楚雄拥抱一下自己,可楚雄担心她哥哥回来碰到,很快就又翻墙跑了。
二丫儿很后悔,少女的羞怯让她错失了一次机会,但她以为这样的机会今后还会有,否则那几颗杏核就不会成为她永久的记忆了。
二丫儿怕哥哥回家后发现这些杏子,不好跟哥哥解释。她把那几个杏子藏在哥哥不会发现的地方——自己的床下。每当哥哥不在家或睡觉后,她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偷偷地拿出那几个杏子,闻一闻,把玩一番。她是舍不得吃掉这些杏子的,仿佛这杏子是她的生命似的。第三天的午夜,二丫儿做了一个梦,她把这些杏子种在院子里,杏子长成了杏树,树上结满了杏子,黄澄澄的,她站在杏树下,一阵风刮过,树上的杏子纷纷落下,全都落在她的手心里。她正纳闷自己的手心怎么容得下这么多杏子,忽然所有的杏子变得像西瓜那样大,堆积如山,很快就将自己埋没了。她努力地往上爬,爬也爬不上来,就要窒息了,急得大声喊叫,“楚雄救我!楚雄救我!”
二丫儿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原先握在手心里的杏子,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地上,可恶的是,竟然有两只老鼠正放肆地啃吃着杏子。“可恶,还我杏子!”二丫儿跳到地上,老鼠恋恋不舍地逃掉了。可惜,鲜黄饱满的杏子被老鼠糟蹋得面目全非,而且只找到五只。二丫儿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少了的杏子一定是被老鼠拖到洞里去了。她拿来火钳子,顺着墙根找老鼠洞,终于被她找到了一个,她用火钳使劲往老鼠洞里捅,可老鼠狡猾得狠,洞在中途拐弯了。她气得眼泪扑簌簌的,止也止不住。抹着伤心的泪水,脑子里全是报复老鼠的念头。忽然泪水像传递了南湖的波涛一样,在她的脑海中一闪,惩治可恶的老鼠的办法有了:往老鼠洞里灌水。
可是,水缸放在灶间,要取水非得经过哥哥的房间。她可不想等到天亮,让老鼠跑了。这样一想,她就毫不犹豫地冲开了哥哥的房门,奔到灶间端起一瓢水。
哥哥醒了,惊讶地问:“出了什么事?”
“有老鼠。”
“有老鼠?怕什么!”
“它偷吃了我的杏子。”
“杏子?”
“……”
“哪来的杏子?”
“是——,是同学给的。”
哥哥起身披衣,安慰小妹:“不就几个杏子嘛,值得这样兴师动众的。明天哥给你买点,好吗?”
“不!我要浇死它。”二丫儿把一瓢水灌进了老鼠洞,洞里丝毫不见动静,她还要去舀水,被冠蓝哥哥拦住了。
“听老人说,用头发堵老鼠洞,很管用的。”
二丫儿找出了锈迹斑斑的剪刀,毫不犹豫就剪下了自己一绺头发,团了团,塞进了老鼠洞,冠蓝帮妹妹找来一块碎砖头,堵住了老鼠洞口。
一个月后,二丫儿毕业了。自作主张把自己嫁出去的大姐素凡,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再无力供养小妹继续上学,就动用“家长”的权威,逼迫小妹嫁给了方家的老疙瘩多多。
于是,无力反抗的二丫儿,含泪告别了自己的初恋,怀中揣着自己视若珍宝的五颗杏核,成了我父亲的新娘,我的母亲。
五颗杏核,见证了母亲的初恋,也给母亲留下了终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