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欢听说学校的事没办成,嘴就撅了起来,眼里泪花花直打转。余欢想上公立小学,每次经过公立小学,小学里气派的教学楼,绿草如茵的校园,穿着漂亮校服的小学生,这一切,都让余欢羡慕不已,心生向往。因此每次经过公立小学,余欢都会趴在围栏上看了又看,依依不舍,而每次老乌总会安慰余欢,说将来一定想办法让你到这间小学读书,没想到,长久的期待,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她哪能不伤心。老乌说:“不上就不上,咱们余欢这么聪明,上什么学校都能成为好学生。”把芭比藏在背后,说:“余欢,叔叔有个好东西要送给你。”毕竟是小孩,听说有好东西,又高兴起来。说:“什么东西?”老乌说:“你猜,你最喜欢的。”余欢说:“文具盒?”老乌摇摇头:“说,当当当当,你看,这是什么?”把芭比亮出来,余欢尖叫了起来:“哇,芭比公主,好漂亮啊。”一把就从老乌的手中抓了过去。看着余欢开心,老乌和阿霞相视而笑。阿霞说:“余欢,叔叔对你好吧。”余欢说:“好!”阿霞说:“你要记得叔叔的好。”余欢却不理会阿霞,只顾去研究她的芭比,这天下午,就一直在摆弄芭比的头发,晚上睡觉前,也要搂着芭比,把她放在枕边才睡。见姐姐有了芭比,乔乔居然也知道羡慕了,也要玩具。老乌问,要什么。乔乔说:“芭比,我也要芭比。”老乌说:“你一个男孩子,玩什么洋娃娃?男孩子要玩枪,玩变形金刚。”乔乔吵了一会,便去抢余欢的芭比,余欢哪里肯依,一个不给,一个要抢,居然就打了起来,乔乔小,抢不过,一哭二闹的,赖在地上。阿霞便把余欢骂了,夺过芭比给乔乔。乔乔不哭不闹了,余欢却把自己的头蒙在被单里,哭成了泪人儿。老乌知道,心痛不已,罚了乔乔的跪。乔乔不怕阿霞,倒有些怕老乌,听话地跪着,眼里自然是噙一汪委屈的泪。阿霞过意不去,让乔乔站起来,别跪了。老乌正色道:“对孩子不能太娇惯。这么小,看见别人的东西好了就去抢,长大了还得了?我教孩子,你别掺和。”阿霞不作声。老乌便问乔乔:“知道错了没有?”乔乔说:“知道错了。”老乌说:“错在哪里?”乔乔说:“错在,错在……”说不出来,又哭了。不想这一哭,身上的皮肤又起了红疹,慌得阿霞忙给乔乔洗澡,涂药,又服用了抗过敏药。这一晚,乔乔不肯再和老乌睡,阿霞便带乔乔睡了,看着怀里的乔乔,想着家里的余乐,想这孩子是无错的,想这孩子,这么小妈妈就不要他了,也是个小可怜,亦为自己对乔乔的冷落而自责。自此,待乔乔复如从前。
投桃报李,老乌亦对余欢更加关心。这日余欢拿着作业本让阿霞检查、签名,阿霞在做饭,忙得团团转,说:“你也不选一个时间,没见我正忙着的吗,要不,你去让叔叔签吧。”余欢拿着作业本去找老乌,说:“妈妈让你在本子上签名。”老乌说:“真是你妈让我签的?”余欢说:“我骗你干嘛?”老乌很认真地检查了余欢的作业,并且郑重地签上了名。从那天起,余欢的作业,就都由老乌签名。老乌把签名看得极重,这意味着阿霞已经把老乌当成孩子她爸,而孩子,也接受了他作为家长。老乌心里藏不住事,欢乐与不快,都写在脸上。老乌的脸上,就每天荡漾着微微的笑。经常是,余欢在写作业,阿霞在厨房做饭,老乌逗着小乔乔,这样的时候,老乌就感觉很惬意。阿霞的脸上,也荡漾着幸福的红光。阿霞问老乌:“你笑什么?”老乌说:“就是想笑。你看咱们这家虽说小,穷,可我觉得很幸福,幸福得我都害怕。”阿霞说:“害怕什么?”老乌说:“怕这一切不是真的,怕这一切是一场梦。”阿霞知道老乌心里担心什么。有时会叹口气,说:“要是乐乐也在,那就更好了。”老乌安慰阿霞:“慢慢来,一切都会解决的。”有了家,老乌开始学会享受了,白天坐在店里读书,那本《人间词话》他已读完,还给了刘泽,又从刘泽处借了一本南怀瑾的《金刚经说些什么》,另看到几本老书,线装竖排,纸页发黄,知是刘泽珍藏古本,不敢借走,就在书柜前翻了,分别是《山海经》、《淮南子》、《搜神录》、《子不语》。想到多年前,在火车站广场曾买过一本《山海经》的,却是书商胡乱拼的书,不禁一哂。便拿出那本《山海经》,小心揭开书页,先看编目,分别为“五藏山经”,“海外经”,“海内经”,“荒经”,先翻“五藏山经”,有文名《发鸠山》:
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名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读罢,心有所思,小心将书合上,一一装进盒中。回到家,却是用心去读《金刚经说些什么》,不想一读便迷上了,接下来读了南师数卷书,如《老子旁通》、《论语别裁》之类,倒觉得读书能让心变得安静,心性也日益通达。他在四楼阿霞的租屋里摆了桌子,每天都练一会书法,越发觉得刘泽所言不虚,对书法一道,有些新的体会,觉得书道正如人道,心性平和,字也不似从前那样外露,含蓄内敛了不少。老乌的情趣亦发生了变化,晚饭后,他常会带着阿霞、乔乔、余欢,一家人出去散散步。去离瑶台不过二十分钟路程的公园里走走,漫步花前,踏着暮色而去,荷一肩月光而归。阿霞嘴里总是说:“散什么步呀,生意不做啦?”老乌就说:“钱是挣不完的,该享受的时候就要享受”。阿霞说:“你还怕钱多呀,有了钱,咱们可以在瑶台买一套自己的房子。”老乌说:“买了房子呢?”阿霞说:“买了房子,一家人每天开开心心的,吃完饭看看电视,逛逛商场,散散步。”老乌说:“我们现在不就是吃完饭看看电视,逛逛商场,散散步吗?”有时出去散步,会遇到卖花小童,老乌会花三块五块,买一束姜花。阿霞捧了花,幸福得恨不能在花香里醉去。
这天晚上,电视里传来美国双子楼被撞的画面。过了一会儿,老乌就接到唐老师和子虚的电话,他们在电话里都很兴奋,说美国的双子楼被撞了,说这是活该,谁让他们炸我们大使馆,又撞我们飞机的?子虚在电话里说:“老乌,咱们一块儿聚聚,我请客。“老乌说:“有什么事么?”子虚说:“庆贺一下呀。”老乌说:“庆贺什么?”子虚说:“美国被炸了,心里痛快,出了口恶气。”老乌淡淡地说:“我不想去。”子虚说:“为什么?美国被炸,你不高兴么?”若在从前,老乌定然也会高兴。而如今,老乌的心里,却有了另外一重境界,说:“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不知要死多少人呢?”子虚说:“死的又不是中国人,关我们什么事?”老乌说:“美国人也是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遂挂了电话。次日,去刘泽那里坐,恰子虚也在,正在看凤凰卫视的特别节目。刘泽就问老乌怎么看这件事将对世界产生的影响,老乌说:“对世界产生什么影响我不清楚,那也不是我能想的事情,只是感到心里难受,一是为那些在灾难中死去的生命,再有,就是为那些在事件中欢呼雀跃的中国人。”子虚以为老乌单指他,脸上挂不住,说:“老乌你这是假慈悲。”老乌就和子虚争论起来,争到后来,子虚把汉奸、卖国贼之类的词都用上了。看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刘泽说:“你们想不想听听我的看法。”子虚和老乌都说想。刘泽说:“这件事情对世界的影响肯定很大,到底有多大,不是你我所能估量的。就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来说,我站在老乌这边。”子虚说:“……”刘泽说:“子虚你不要急,你听我把话说完。”子虚说:“不管你说什么,反正美国被炸了我心里就是痛快。”刘泽摇摇头,说:“说实话,我和老乌一样,看到很多人幸灾乐祸,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一种民粹主义的表现,民粹主义其实是很危险的东西。而老乌的想法,体现了我们传统的仁爱思想,咱们搞艺术的,心里要是没有仁慈之心,没有大爱,是走不远的。子虚你作为一名作家,这样狭隘偏激地想问题,我真的为你担心。”老乌说:“我可没想那么远,我只是觉得,那么多条命,可能是我这人的心比较软吧。我想不仅搞艺术的,只要是人,都不该为这样的事幸灾乐祸。”子虚气得涨红了脸,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人了?”老乌笑笑:“我可没那意思,子虚你还年轻,等你到我这年纪,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看问题了。”子虚说:“切,你比我大几岁?就在我的面前充老大。”老乌说:“不是充不充老大的问题,是一个人的心境问题。前段时间,刘泽推荐我看了南怀瑾的书,我建议你也读读,读了真的感触很深。”刘泽说:“你们俩不必再去争论这样的问题,子虚我倒觉得,你这人很矛盾的,有时你很出世,而有时,又很入世,我说话最不喜欢弯弯绕,也不怕说了你不高兴,我觉得你还是太浮躁了一些。”子虚说:“莫名其妙,美国佬被炸,我高兴一下,与出世入世有何干系?与我浮不浮躁又有什么关系?刘泽你总是很自以为是,以为你的话就是权威,就是真理,这样很不好,告诉你,在我这里没有权威。”刘泽见子虚急了,哈哈大笑起来,说:“好了好了,我自以为是,算我没说。”刘泽不说子虚,却来夸老乌,说:“老乌我看你这人很有慧根,有佛缘,心底少有的干净,我一直想着给你画一幅画呢,但我觉得对你的了解还不透,觉得你这人,还有许多的可能性,也就一直没有对你说这事。”老乌说:“你这样说我会飘起来的。”子虚说:“切,已经飘起来了。刘泽你别把老乌说得那么好,什么慧根、仁慈,老乌你说说,你和那个阿霞,算什么关系?不清不白的,还跟我讲什么慧根、仁慈。满嘴的仁义道德……”刘泽说:“子虚你胡说什么?”子虚说:“我只是实话实说。”他们之间,其实经常争争吵吵,为了论赢,出语伤人,恼羞成怒,也是常有的事,不过谁也不会记仇,今日还要拳脚相向,明日又在一起把酒言欢。但这一次,子虚这话,伤到了老乌的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