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乌脸都变了色。说:“好,子虚,你就这样看我的。”说罢起身要走。子虚大抵也意识到,刚才争论起来口无遮拦,话是重了些。说:“老乌,我,刚才说错话了,对不起,咱们争论嘛,争论的时候,为了辩赢对方,自然是不择手段的,你别当真。”老乌脸上依然挂不住,坐了一会儿,起身要走。刘泽说:“再拿本书去看吧。”老乌说:“家里那本还没读完呢。”出了刘泽的工作室,想到刚才子虚说他和阿霞的话,心情阴沉而压抑,也不想回家,就在巷子里信步乱走。不觉走到李钟的租屋前,按了门铃,里面传来一个四川口音,问:“找哪个。”老乌说:“找李钟。”门“咔”地一声开了。老乌上到二楼李钟的租屋前,门开了,从里面伸出一个小光头,可能就是刚才问话的小伙子,半掩着门,并没有让老乌进去的意思,问老乌:“你是哪个?找李律师有啥子事?”老乌说:“李律师不在吗?”回答说:“出去办案去了。”老乌正要走,那四川小伙却问了句:“老乡,要不要进来坐?”老乌还没来过,说:“看看也行。”门开,小伙子闪过一边,把老乌让进屋。屋里弥漫着刺鼻的烟味,透过烟雾,老乌看清客厅里放了四张工厂宿舍的那种双层铁架床,几个高矮不一的男子,围在一张床上打牌。老乌冲他们笑笑,说:“玩什么呢?”一个操河南口音的说:“炸金花。玩不玩?”老乌说:“不会。你们玩。”老乌细看时才发现,这些人,不是断了手,就是缺了指头。玩起扑克来却一点不吃力。这房子是普通的三房一厅,两间房门紧闭,一间房门虚掩,老乌推那虚掩的房门,把头伸进去瞄,里面也放两张铁架床,一张床的下铺睡了个女孩,可能感觉到老乌的存在,睁开眼看了老乌一下,又闭上眼睡觉。老乌问那些打牌的:“李律师一般什么时候回来?”他们说:“说不准,有时中午回来,有时晚上回来,有时不回来。”老乌说:“你们都是李律师什么人?”那个开门的四川小伙子说:“李律师给我们打官司沙,这房子是李律师租的,我们这些打官司的,就住在这里,李律师给钱我们买米买菜,自己做饭吃。”老乌说:“李律师向你们收房租吗?”四川小伙子说:“还收啥子房租嘛,他帮我们打官司,打赢了官司,从我们的赔偿金里抽提成,提百分之三十哩。”老乌站了一会儿,觉得没甚意思,告辞出来。想,李钟看上去怪风光,原来住的也这样差,给这些人打官司,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想到前不久在《异乡人》杂志上看到的一则对打工律师周立太的采访,周立太说,经常有打工者,在这里吃住半年,打赢官司不付律师费。老乌想,李钟也不容易,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唸的经。
出了李钟的房子,老乌想再去找找黄叔,走到唐老师的那栋楼下,见门口停着一辆警车,围了好多人在看热闹。老乌进去问唐老师怎么回事。唐老师说,楼上那个吸毒女死了。老乌问:“怎么死的。”唐老师说,“谁知道呢,死在屋里几天才被发现,可能是自杀吧。”老乌感觉背后凉气袭人,看见那女子,脸白如纸,步轻如烟,正袅袅向他飘来,经过他身边时,却抬头一望,眼神哀哀,老乌打个寒战,感觉有一股无名风在瑶台的巷子里吹。不觉哀哀的想,也不知她是哪家的姑娘,又来自何方,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来瑶台之前,必定也曾经满怀梦想,憧憬未来,只是,在通往梦想的途中,有人迷路,有人失足,甚至死在异乡。所有人都在追梦,但成就梦想者有几?多数不过是浑浑噩噩,让青春与梦想在流水线流逝,在这南方的小村,任年华老去,唯余苍凉一把,麻木三分。举目四望,今日之繁荣,却正是这许多人垒就,念及此,顿觉兔死狐悲。无心再找黄叔,心中郁结得更浓。回到家,阿霞一眼就看出老乌心情不好,问他遇到什么事了。老乌就把那吸毒女死了的事说了。阿霞说:“我也奇怪呢,好多天都没见着她了。”又说:“那天我做卫生,她出来扔垃圾,还和我说过话呢,长得多好看一个人,怎么就吸上毒了呢。你就为这事不高兴么?”老乌便把和子虚间的不快也说了。阿霞低声宽慰老乌:“你别和他一般见识,放寒假我再回趟家,这次一定把婚离了。就算他不在,上法院也要离。”往后,一帮哥们儿有聚会,老乌倒有些寒了心,能推的都找借口推了,倒是还常去刘泽那里借书。刘泽说:“老乌,子虚那天说话是过分了些,但你大人大量,不要和他计较。子虚也觉得对不起你呢,说他是有些后悔,说你这人器量小,容不得朋友犯一次错。”老乌说:“怎么倒成我器量小?他要真觉得错了,为何不上门给我道歉。”刘泽说:“你这个老乌,每个人的性格不一样嘛,他心里是愧疚,但当着你面,总是难把对不起几个字说出口。”老乌说:“我也不是就恨他,我没这么小气,只是觉得他既然这样看我,就是没把我当朋友,我对他,是无爱亦无恨,只是没了那份热心,这总可以吧。”刘泽说:“就算和子虚不对付,兄弟们没有得罪你,还是不要太在意了。”老乌说:“也没什么,就想静下心来读些书。过去打工那么多年,其实也有时间,怎么就没想到读点儿书呢?好多想不通的事,原来书里都是有答案的。真的要感谢你呢,我现在内心虽说有些悲观,但还算安静,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倒不喜欢热闹了。”
老乌以为他可以过上平静的生活,做点小本经营,读书习字,夫唱妇随,然树欲静而风不止,人生哪能事事顺意?果然,一个电话,终结了这平静。阿霞接到电话前一天,还在和老乌商量今年这年如何过法?老乌打算,过年一是要阿霞回去离婚,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拖的事。办完离婚后,要带阿霞回烟村老家,让阿霞见见未来的公婆。出门这么多年没有回家,父母都进入了人生的暮年,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对二位老人来说,看到老乌成家,大抵是他们如今最为强烈的心愿。老乌已经提前给二老打过电话,说他有了对象,两人感情甚好,还说阿霞如何贤惠能干,乐得二老恨不得马上见到这儿媳。眼看就要到年关,这一年两人省吃俭用,也存了些钱,他们甚至开始规划更远的未来了。阿霞说,回去离婚肯定是没问题,她已无心在余家过,现在这时代,不同过去,离个婚要拖上十年八年,只是余家肯定舍不得把儿子乐乐给她。说起余乐,阿霞自然是牵肠挂肚放不下,不过老乌说,不管余家把谁给他,他都会视如已出。阿霞说儿子不给就不给,反正还有乔乔。他们把一切困难都想到了,诸如余家不肯离他们怎么办;余家要儿子他们怎么办;余家要女儿他们又怎么办等等等等。两人还有一份相同的担心,老乌担心阿霞的父母看不起他。阿霞说:“不会的,第一次嫁人,我听了父母的,这一次,我不能再听他们的。”老乌说:“农村人的习惯,你离了再嫁,一定得嫁得比之前好才有面子。”阿霞说:“你比他好一百倍。”老乌说:“这个好,只有你晓得,人家要的是面子上的好,你看我这样子,又穷,长得还丑。”阿霞就打趣地说:“你还是个艺术家呢。”老乌说:“不许你笑话我。”阿霞说:“我倒是不担心我父母怎么看你,可是一想到要去见你的父母,心里就发慌。”老乌说:“我爸妈要是看见你,定会乐得嘴都合不拢。前不久打电话跟他们说了,恨不得我们马上就回去呢。”阿霞说:“你有没有对他们说我是结过婚的,还带着俩孩子。”老乌说:“没。”阿霞就说:“为什么不对他们说呢,是不敢说吧?”老乌说:“你不了解我父母,他们都以为自己的儿子要打一辈子光棍,看到我娶你这么漂亮能干又贤惠的老婆,做梦都要笑醒呢。”两人都觉得,双方的父母大抵是不会有什么意见,毕竟两人年纪不小,已不是小孩子了。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就是余欢放寒假。然而东风没来,却吹来了一阵寒冷的北风。起因是阿霞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阿霞老公的姐姐打来的,说是从阿霞的娘家打听到她的电话。阿霞心里就在怪母亲,反复交代过的,无论如何,不得把她的地址电话给余家人。阿霞的姑姐却说,她那弟弟不成器,她们也觉得对不起阿霞,要是没事是不好意思打电话来找她的,这次是因为,因为……阿霞急了,问家里出了什么事?阿霞的姑姐说乐乐的爷爷病了,快不行了,最多也就这三两天。做爷爷的想在死前再看一眼余欢,让阿霞无论如何要带余欢回家一趟。阿霞的姑姐又骂了她不成器的弟弟,这么好的女人不懂得爱惜,说她也是做女人的,能理解阿霞,如果阿霞实在不想和她弟弟一起过,待老人归天后办离婚就是。阿霞说可是余欢还没有放假呢,她要考虑一下再给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