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号码头,它既不是终点也不是一个起点,它只是一个供轮船停泊的地方。人们在这儿上上下下,奔向他们想要去的地方。6号码头是一个被旅客们匆忙经过的地方。我走向6号码头,我想登上那艘等待起航的客轮,我的脚步不匆忙也不慌乱。风突然刮大了,我逆着风走着,我不断重复地说着:他们就要走完了。等旅客们走完,那艘客轮也就空了,但经过一段时间后,它将再次被充满。它将满载一群人去体验一段水上的时光。
我一直走在路上,穿着风衣我想象着6号码头的风浪。在拥挤的人流中,我感受着衣物之间的摩擦,这使得我的行走极为缓慢。我挤掉了我的手套,或者说我不得不甩掉了手套。下船的旅客太拥挤了,人们都急切地想走到岸边的大道上。我同他们之间发生的推挤,完全是出于一种无奈,因为我想赶在他们尚未走完之前进入码头里,而他们是不会退回轮船上去的,他们必须前进。他们的旅途还没有真正地完成。在与他们的拥挤中,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弱小无力。我并不怎么关心我的手套遗失在哪里,问题是它肯定会在这场拥挤中丢失。我丢失了我的手套,我仍旧向6号码头走去。
再过一些时候,我想在这个城市的街道里将四处奔走着已经离开6号码头的人。我走向6号码头,这并不能说明我想离开这个城市。我走向6号码头只是为了进入6号码头。6号码头只是6号码头,它属于这个城市最边缘的区域。我是一个热爱边缘事物的人。当我站在6号码头的时候,我将转过身来对这个城市说:我不想进入,但我也不会离去。我希望在6号码头最终只会剩下我一个人。
在去6号码头的路上,除了我和下船的乘客,还有一些不走动的人。他们是一些乞讨者和看手相的人。我身无分文,我非常清楚我是到哪里去。我两手空空地走过了他们:乞讨者和看手相的人。我的手上只有一些清晰而紊乱的掌纹。我虽然很喜欢这些美丽的掌纹,但我从不相信宿命。于是,我微笑着对他们亮了一下我的掌纹。在匆忙下船的乘客中间,我吃惊地看见了一个失去了双臂的人。他没有了掌纹,而他仍走在他的旅途中。我曾经开玩笑似的写下一句:一个看手相的人迷失在他的掌纹里。而现在,我和所有的旅客都走在各自的路途中。我们都有着各自的方向和目的。在6号码头,我们非常偶然地得到了一次相遇。
在6号码头,如果我停留的时间稍长一些,我还会遇见那些即将上船的人。那时,我只好又逆着人流往回走。而我不会等到汽笛再次长鸣的;在长鸣的汽笛声中,我会体验到一种来源于时间的深深恐惧。为了能够保持足够的沉默和平静,我想:当我走到6号码头的时候,我会立刻转身离去。
电影
一场电影演到了剧终。我站起身来,这时才发觉周围的座位都已空空。
这是今晚最后一场电影,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我走进剧院时,电影早已开演,那时人很多,四周一片漆黑,我已不能对号入座。一切都很正常。最后一排正常地空着,我知道没有多少人愿意坐在最后。我坐在了最后,这很好,我可以瞧见这个剧院里所有看电影的人了。
我是一个无处可去的人,逛到这里是一种无意。我并不关心这场电影。
然而,电影已经开演,我深深地被它吸引。这仍是一种无意。我看得很入迷。其实,来到剧场里的人并不都为看电影,他们有的仅仅是在这里找一个位置,然后在黑暗中完成自己的事;或者不完成。其实在这剧场里,没有谁能完成什么。
电影放到了结尾,一个故事达到了高潮。我在黑暗中鼓起掌来。为电影里的主人公?我说不清。我用的劲很大,以至于掌心都拍红了。在这样大而空的剧院里,一个人的掌声应该说是微弱的,然而我的掌声巨大无比。因为缺少观众,剧院里一片寂静,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会引起震动。我为自己的掌声而感动。
没有办法,一场电影演到了尾声,我只好站起身。其余的观众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没法弄清楚,因为我对这场电影很投入。他们为什么不能看完这场电影,我知道原因很多。但这并不说明一场电影是否成功。有人坚持到了最后。可是,我看完这场电影不能称为“坚持”,坚持是一种痛苦,而我是在幸福与陶醉之中将它欣赏完的。
现在,我依旧处在一种幸福和平静之中注视着眼前空荡荡的座位、渐渐阴暗下去的银幕。我看到实实在在的空间。座位还在,豪华的空调器还在,吊灯还在,墙还在,门还在,应该在的都在。我也在,我是一个人,一个观众。在这里,一大群人曾经短暂地相聚、停留,然后各自离去。声音消失了,电影里的女主人公消失了,剩下了一张宽大而稀薄的银幕。
站在最后一排,我没有走动。我的手伸进裤袋,将那张已经陈旧的电影票揉成了一团。我不想知道自己本来的座号。
街道
到了夜里,街道就更像一条街道了,垃圾中的塑料袋和纸片都被大风刮到了天上,它们旋转着,在楼群之间飘飘荡荡。我喜欢这夜间的街道,几乎没有一个人,路灯孤零零的,照着一些迟迟不愿落去的叶子。
我喜欢这夜间的街道的时候,我还很年轻,我经常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城市里游荡。我用一种漫不经心的速度缓缓地骑着,我把两只手轻轻地扶在车龙头上,身子几乎是趴着,一瞬间我会觉得自己是漂浮在道路上。而骤起的夜风总是把一堆堆枯枝败叶迎面向我刮来。我喜欢这种独自在夜间骑自行车的感觉。我骑着自行车漂浮在真正的街道上,没有什么人,有时连一只狗也没有。
在午夜的街道上,随处可见白天的排泄物、旧衣服、烂菜叶和从高楼上扔下的垃圾。令人恐怖的是那些肢体残缺的塑料模特,他们光着身子躺在路边或斜卧在垃圾箱里。没有人,偶尔有一两只猫在广场上发了疯似的尖叫、奔跑。我从来就没有一个人到广场上去的欲望,我无法承受广场上的那种空旷。没有纪念碑,广场上仍有一些电线杆、路灯之类的高耸之物,它们把自己的影子斜斜地、长长地投射在地面上。我知道,所有的寂静都是影子造成的。影子在灯光下说话,影子在建筑物的夜晚说话。在夜晚的街道上,是影子的世界,是默默行人的世界。
那些白天不敢进城的车子,到了夜晚闯了进来。我在午夜的街道上几乎看见了所有类型的车子,但我最喜欢那种笨重的载重卡车,它们蒙着厚厚的帆布,里面装着我们无法知晓之物,但可以给我们带来恐惧之物。载重卡车的灯光雪亮雪亮的,那是电影的投影灯吗?我喜爱在那粗壮的光柱里浮动的灰尘和一些蜉蝣,恐怕只有载重卡车的灯光才能让我发现并欣赏这些卑微的小生物,它们像雪花一样在雪亮的灯光里飞舞,生命短暂。
我还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起风的街口,观察风中旋转的肮脏的纸片,它们仿佛都具有了灵魂的力量。有时有那么一两片纸飘飘摇摇地一直飞到了天上,高过了电线杆,成为漆黑的夜空中天使的翅膀。在风中起飞的东西,还有鸡毛和鸭毛,它们带着白天的腥臊味和动物的血液在风中狂舞。风吹到我脸上的时候,夹杂着沙子,让我感到一阵阵麻痛。
我不喜欢一个人喝醉了酒在街头痛哭,我认为那样会破坏了街道的寂静。我曾经在喝完一瓶瓶啤酒后,把一只只空酒瓶向街道的中央扔去,让它们爆碎,发出沉闷的破碎声。我们尽可以对着街道发泄,甚至把自己一摊摊的呕吐物留在街道上。而那时我年轻。现在我在街道上走着,感到自己的影子越来越沉。
我路过菜市场的时候,正赶上一卡车的鱼在卸货,那么多的鱼被倾泻在街面上,非常壮观。一些鱼在街面上滚着、滑着,我猜想肯定会有那么一两条溜进了排水沟里,成为城市里苟活的鱼,等待着雨水的降临。与你们不同,我走在街道上时经常想着街道的下面,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比如窨井、下水道和地下通道之类。我甚至有时胡思乱想着脚下有一列地铁正飞驰而过。但我能听见下水道里的水声哗哗地响着,这些水从一个城市淌到另一个城市,使空间变得辽阔。
没有什么比夜间高压电线起火更动人心魄的了,那在街道上空蹿起的火苗令人战栗。当救火车从街道上疾驰而过的时候,我知道,肯定有一个孩子正躲在窗帘的背后静悄悄地望着窗外,他惶恐地望着外面这个因救火车的呼啸猛然而变得陌生的世界,不可理喻的世界,分不清什么是梦里什么又是梦外。在街道的拐弯处,一些人出来了,另一些人消失了。理发店的那种不断旋转的螺纹灯彻夜明亮。
这是送葬的队伍抚摸过的街道,一只拖着湿漉漉的尾巴的老鼠横窜过的街道,沥青的,种着法国梧桐的,被一个孩子用铁环滚着的、可以竖起来的、一直走到底的街道。
楼顶上
我现在要时时提防对面楼顶上的那个男人,我在房间里的生活已经逃不过他的眼睛。我要面对他在对面的楼顶上搭建了一座违章建筑的事实,那座用工地上废弃的旧砖头搭建起来的简易小屋,就像一个瞭望哨,时刻监视着我在房间里的动静。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就此离天空很近了,当我搬进六楼的新居时,我感觉到了那种居住在一座楼房的最高层的幸福。我经常站在阳台上打量对面那座仅有五层的灰旧建筑,那的确是一座已经在雨水和时光里渐渐老去的建筑,墙体上布满了污水和铁锈的痕迹,处处是被楼房的住户改造后留下的疤痕,没有一扇相同的窗户,也没有一根不生锈的排水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