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房间里适应了不需要窗帘的生活,那种可以偶尔走到窗前或阳台上俯视别人的头顶的生活。充足的光线和辽阔的视野一度令我感到富足。如果我一个人在家里就再没有另外的眼睛看见我。在卧室里,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和我所爱的人褪去多余的衣物相拥在一起,盖着被子或者什么也不遮蔽。有时我想,一个隐居者的生活也不过如此。
然而,焦虑症就像一种慢性疾病,随着对面楼顶上日渐冒起的赘生物缓慢发生。仿佛是电影里的慢镜头,对面楼顶上先是出现了一堆堆碎砖块,黄沙,旧木头,然后竖起了一道歪歪倒倒的墙,最后几乎是在一夜间冒出了一座堡垒似的水泥小屋。对面楼顶上的男人在一个又一个慢镜头里完成了他的杰作,他的梦想。不是一天完成的,根本不是,不是一天发生的,根本不是。我被麻痹了。
我现在所要做的是承认对面楼顶上发生的一切,承认在对面楼顶上时不时地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他对我的房间冷冷地望着。我不得不拉起堆满灰尘的窗帘来。那个在对面楼顶上不时出现的男人,他走在水泥地板上的脚步声吱嘎作响,我在这边的房间里也就不得安宁。
我冷静地观察着他,而他毫无觉察。我必须稍作仰视,才能看清他在楼顶上干了些什么。他尽可能地从下面搬上来一些坛坛罐罐以及用麻袋包裹着的不明重物,在我看来他简直就是一个流浪艺术家,在楼顶上安居了下来。而楼顶上的事物都是和天空有关的事物,在屋顶上安居的还有避雷针,乌鸦,积雪和烟囱,以及四处塌陷的水泥预制板,它们成为一种在高处飘忽的风景。
我尽可能地想象一个人能够在楼顶上干的事。楼顶的开阔与楼群间狭窄的空隙成为一种鲜明的对比。一个人从楼底走到楼顶,是在一种上升中逐渐脱离他和这个城市的关系,在楼顶上可以鸟瞰这个城市,巡视另外的屋顶以及各式各样的城市地图中的突起物。可以站在楼顶这个地方冲着城市苍茫的烟雾发出呐喊,学鸽子咕咕咕地叫,学猫走步子。在楼顶上放一只风筝,让它飘摇在灰色的楼群中,最后挣脱而去。
我在夜里陡然地感到焦虑的时候,会一个人走到阳台上,而此刻在对面的黑黢黢的楼顶上我所看见的也不过是一个烟头的微弱亮光,这亮光就把持在那个男人的手上,他的指缝间。这个居住在楼顶上的人,要么安静地坐在黑暗中,要么来回地走动,手中夹着一支烟。那香烟的亮光像是黑暗中孤独的眼。我知道,我正处于一个楼顶上的人的注视中。我似乎生活在被监视中。
而现在我已经习惯了对面楼顶上发生的事情。当我埋头写作或者审视这囚笼一样的房间的时候,我知道,在对面的楼顶上正忙碌着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他为他的一个梦想而在楼顶上战斗。我发现楼顶上的落日之美是在一个不期而遇的黄昏。我是越过对面楼顶上那一片葱郁的丝瓜藤看到落日的,它浑圆至极,是一个完美的鸭蛋黄。那些藤蔓上的丝瓜都已经老了,如果去掉外面的皮,里面肯定会有那软绵绵而韧劲十足的茎和漆黑的籽粒,而丝瓜花依旧开着,颜色淡黄,一朵朵像是皱纹纸做的。有时,季节转换,而我们无从知晓。当秋天到来时,我在对面楼顶上所看到的是一个秋天里的男人,他在落日的余晖里挥舞着一只水壶,照看着他那至今仍旧没有窗户的水泥小屋,照看着他那些种在楼顶上的植物。
马窝、溺水者及其他
长江在此处拐弯。浑浊的江水把一些东西带到这里,把它们留了下来,沉淀在江底或者搁浅在沙滩上。马窝这个长江岸边的小村,收留了那些从上游漂流下来的东西,垃圾,塑料泡沫,枯树枝,和一个又一个溺水者。
我是通过溺水者认识马窝村的。我在一张变旧发黄的城市地图上找到了它的位置,那是一条水的“带子”出现褶皱的地方,长江水道在此处变窄,并且拐弯、分岔。在此处,我凝视的目光变得呆滞而沉重,一只多倍的放大镜被我搁放在这里,除了一些地图上的线条、色块和粗重的字体,我还能看见什么?我试图找到那些不幸的溺水者,在马窝这个长江水道急剧拐弯的地方。
我这一生已经参加了数不清的酒宴,在我们这座滨江的城市,吃江里的野生鱼已经成了一个保留的节目,有一道叫清蒸鳗鱼的菜名扬四海。精明的厨师把鳗鱼的浑身打上花刀,在盘子里盘成龙的形状,那一片片雪白细腻的鱼肉呵,真叫人垂涎三尺。而我从来不吃鳗鱼。江鳗被我们那里的人称作白鳝,它有着滚圆的身子,黑绿色的背脊,白色的肚皮,光滑的皮肤里浅埋着一层细鳞。我的母亲很久前就告诉过我,白鳝是吃江里的死人的,我知道那可能只是传说罢了。但我就此对江鳗怀着一种畏惧。我有时会在人声鼎沸的酒宴上,在人群中突然感到孤独起来,望着桌子上狼藉的鱼刺想起了那些漂浮在江面上的溺水者来。
我的眼前经常莫名地出现这样的场景:悲痛的人们赶往马窝,赶往这个江面突然在此变窄的地方,水面上漩涡不停地旋转,回旋,令人眩晕。在我生活的这座平静而多巷的小城里,往往是一个溺水者的出现打破了人们生活的安宁和静谧。我同事的患了癌症的父亲,我邻居的早恋而轻生的女儿,我童年的贪水的伙伴,他们都被汹涌的江水无声无息地吞没,这就是居住在江边的人们所要面对的一种遭遇。江水就像一匹灰色的死亡的丝绸,随时都有可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卷进去,窒息他的生命,让他成为一个不幸的溺水者。
跳江了!跳江了!--慌乱的人们撕心裂肺地叫喊着,声音凄厉无比。这根本不是在梦中,也不是在电影中。当惊慌失措的人们赶到江堤上的时候,往往已经不见了跳江人的影子。“四月是残酷的月份”--艾略特说,在我们这里,有人在四月到江边祭奠死者,烧纸,跪拜,一声比一声凄楚地哭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句话是我们这里的人对于一个人失踪后的一种极为生动的描述,在我们这里,很多家属在亲人落江后找不到尸体,甚至连一只鞋子也捡不到。很少有人在死者落江的原处找到尸体的,江水过于湍急,人在洪流里只不过是一截折断的树枝。而打捞死者在我们这里成了一件引来众人观望的事情,人们聚集在江堤上,怀着恐惧的心情观望,然后头晕目眩地回家。
“长江没有盖盖子”这句话是我们这儿的一句方言俚语,它里面滋生着居住在长江岸边的人们的某种情绪。在他们互相诅咒和谩骂的时候,我听见了这句话里的那种歹毒和绝望,长江的那种辽阔无垠,水天一色,毫无遮挡,似乎成为一种罪过。我们把江豚叫做江猪子,我们把振风塔称作宝塔,我们就是这样生活在自己创造的方言里,在一个有一条大江流过的城市里,我们习惯了在夜半聆听粗犷的轮船汽笛声。我们这里绝大多数的人都喜欢到江边走走,长江两岸以及江面上的风景可以迎合某种心情,可以将一些郁闷释放。我一直以为,河流具有强大的安慰的力量,所以每一次从江边归来,我感到无比恬适和心绪安宁。
在我们这里,湖泊星罗棋布,但到湖泊里的游泳算不上真正的游泳,真正的泳者是到长江里锻炼胆量和勇气。他们总是在我面前描述江水里的那种危机四伏:突然驶过的轮船激起的巨浪,江面上数不清的漩涡,以及从上游漂流下来的抛弃物……我只对江面上的漩涡感兴趣。我乔迁新居的时候,扔掉了很多东西,但我特意保留了那张木质的旧餐桌,真是一张好桌子,跟随了我们很多年,油漆已经斑驳,露出了一圈圈细密的木纹,漩涡一样,引人遐想。我羡慕我的姐夫,一个皮肤奇黑的男人,他可以在长江里游一个来回,所谓一个来回,也就是游到江对面去再游回来,不带一个救生圈。他有过多次在江心遇险的经历,但都化险为夷。我很难想象一个泳者独自置身于江心时的那种心境。在夏天,当他穿着洁白的棉背心的时候,我总是不禁抚摩一下他那黝黑的皮肤,被江水浸泡过的皮肤。
而我们这里的湖几乎都是通江的,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下水道也不例外。我们每天的排泄物、污水都被冲进了城市的下水道里,当我们走在宽阔的马路上时,我们也能感受到在道路的下面有另一条密径在通向远方,这条密径里有拖着湿漉漉的尾巴的老鼠,有肮脏的腐烂物,有生活的污水昼夜喧哗。我小时候对下水道充满了恐惧,这种恐惧源自一个雨天里不幸落入窨井里淹死的去上学的孩子。下水道里的水最终流淌进了长江里。当我们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们觉得这个城市的夜晚空空荡荡,我们的生活空空荡荡。
而我们平淡无奇的生活塑造了我们隐忍的性格。我们习惯了在本地报纸上遇见那些不幸的溺水者,在报纸的中缝或者边角,我们学会了用眼睛的余光去迅速地扫过那一则则认尸启事,那些黑色的文字,充满了死亡的气息。那一刻,我们觉得手中的报纸是旧的,仿佛已经被江水慢慢洇湿,散发出浓烈的鱼腥气味。
马窝在下游,江水在这里拐了一个弯。拐弯对于一条河流意味着什么?一条河流是否也会像一个人那样有劳累感?它通过拐弯,稍作休息和调整,把从上游带来的泥沙淤积在这里,也把一些裹挟而来的不明物体抛弃在这里。在我们这里,在上游的城市打捞不到死者的人们往往把希望寄托在马窝这个地方,他们带着打捞的工具赶往马窝,赶往这个江面突然在此变窄的地方,水面上漩涡不停地旋转,令人眩晕。
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不是那个在马窝村边的柳树林里挖野菜的人,我没有一次又一次地不经意发现江面上漂来的尸体。我到马窝的时候正是春天,天将阴,布谷鸟的叫声听起来好像有一丝丝水意,到处是湿漉漉的,到处都是种着蔬菜的塑料大棚,有一些水塘,里面是长满了绿油油的水葫芦的死水,菜地里到处都是卫生纸,令人恶心。走到江堤上,刚好有一艘装满江沙的柴油发动机的驳船经过,上面有一个穿着红背心的男人,我们互相望了一望,感到瞬间似乎漫长。轮船驶过,我似乎已经来不及躲过它激起的,并且正在涌向岸边的一层层漂着油污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