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长期暗中资助的穷书生,名叫王有龄。
王有龄生于1810年,比胡雪岩大13岁。此人生于官宦之家,但他的父亲王燮晚年时运不济,在苏杭地区生了重病,无法按照朝廷的调遣到甘肃赴任,因此丢了官职,自然也就没了收入。王燮一生为官清廉,家里积蓄不多,王有龄又屡试不中,王燮于是拿出家里的全部积蓄,为王有龄捐了个官衔。清政府从乾隆中后期开始,卖官鬻爵非常频繁。但王有龄花重金买来的官衔,只是个候补的资格——当低级官员有空缺时,王有龄才有被任命的可能。
1849年夏天,贫病交加的王燮死在了苏州,王有龄把家里最后一点钱拿出来,将父亲草草下葬。他除了儒家经典和祖传的“为官之道”之外,再无一技之长。一天,他来到茶馆闲坐,遇上来到苏州办事的胡雪岩。
胡雪岩一向喜欢和三教九流之人打交道。他看到王有龄面带菜色、一脸苦相,但显得很文雅,虽然穿着早已被洗得褪色的长衫,但是很干净,感觉此人与市井之间的贩夫走卒之徒大不相同,于是主动上前和他攀谈。胡雪岩长年从事钱庄外勤业务,颇有些积蓄,请王有龄喝杯茶、吃些点心,这点儿钱自然不在话下。
王有龄贫困落魄,平时谁也不肯正眼瞧他,此时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主动对他问寒问暖,还请他吃东西,其感激之情可想而知。“唉!在下时运不济,一言难进啊!”王有龄一边吃,一边向胡雪岩倾诉自己的遭遇。
胡雪岩听了王有龄的身世,随手掏出一些钱给他,同时安慰了他几句。胡雪岩一向热心肠,近几年他的工钱多了,时常周济身边的穷人,也不求回报。在他看来,有钱施舍给别人,是一种身份的体现;你施舍一个穷人,如果将来要他回报,除非你也变成穷光蛋。
但此刻的王有龄,依然喋喋不休,说自己的先人都是当官的,自己也捐了个官职,虽说是虚衔,但至少可以穿着官服上街……胡雪岩暗叹一声,正准备离开,但他转念一想,这个落魄书生谈吐不俗,何不索性跟他交个朋友,多听他聊聊官场的故事也不错。
此后,胡雪岩多次以外勤业务之便,同王有龄深谈,并从中了解到很多官场的掌故。恰好,此时胡雪岩追回了一笔长期的欠款,此事于老板并不知道。他突发奇想,既然大清朝的官职可以公开买卖,何不把这五百两银子借给王有龄,让他打通关节,把虚衔变成实实在在的官职?有这么个当官的朋友,岂非大树底下好乘凉?这样做,无论对我自己还是对阜康钱庄都有好处,就算将来于老板知道了,也不会怪罪我。
于是,他说服王有龄,用这笔银子设法打通关节,登上仕途。那一刻,王有龄捧着手里沉甸甸的银票,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暗中立志,他年倘若官场得志,必当报效黎民百姓,不负胡雪岩的大恩大德。
就在这个时候,于老板想要让胡雪岩升任掌盘,外勤改内勤,胡雪岩当然坚决不同意。因为在他看来,与王有龄的交谊,远比做个钱庄掌盘更有价值。
没多久,于老板去世了,胡雪岩继承了阜康钱庄。那一刻,胡雪岩既对于老板的病故满怀悲痛,同时又感到喜不自胜——他之所以狂喜,并非因为得到了钱庄,而是因为得知王有龄已经用自己的借款打通了关节。果然,一年后,王有龄再次回到了杭州,并被委任为海运局衙门的“坐办”!
喜悦之下,胡雪岩仔细替王有龄分析了新官上任所面临的局势。海运局负责为京畿重地运输粮米,但长久以来,从江南往北方运粮,主要通过京杭大运河,船运在数百年来一直为漕帮所垄断。这一年多,官府与太平军作战,运河常常阻塞,因此运粮只好改为海航,并设立海航局衙门。但无论如何,海航运粮无异于和漕帮抢饭碗,其隐患不容忽视。
漕帮相当于封建时代漕运船工的行会,同时又具有半军事化的科层制度。清代粮米的漕运,二百多年来一直非常稳定,漕帮于此功不可没。对这个江湖色彩颇为浓厚的“灰色组织”,清政府无法取缔,只能通过各种手段加以笼络。漕帮有御赐的盘龙棍,可以明目张胆地私设公堂,执行帮规。晚清时期,朝廷越发腐败,漕帮也越来越目无王法,帮内颇多亡命之徒。光绪末年漕运废止后,漕帮正式改称清帮(俗称青帮),成为不折不扣的黑道组织。民国时期,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等“名垂青史”的流氓头子,皆为青帮首脑。
刚刚继任阜康钱庄老板的胡雪岩,决定再帮王有龄一个大忙。他找到王有龄,开门见山地谈到漕帮的事情,果然发现王有龄面露难色。胡雪岩当即慨然对王有龄说:“我胡某愿亲自和漕帮交涉,替海运局衙门打通关节——而且,漕帮有很多囤粮,我要让他们全都给海运局吐出来!”
胡雪岩敢说这样的大话,并非鲁莽之举。自从他在钱庄担任跑街外勤以来,三教九流之人,几乎没有胡雪岩没打过交道的。对本地的漕帮,胡雪岩也略有所知。漕帮的老大魏老爷子年事已高,江湖之事一律交给大徒弟尤五爷处理,但真正的大事,依然需要向魏老爷子请示后才能定夺。
“擒贼先擒王”,和漕帮拉关系,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直接把魏老爷子“搞定”。胡雪岩拿到王有龄的委任状,立刻来到漕帮的总舵,递上“海运局王有龄下属胡光墉”的门帖,对门口管事的人说:“晚辈胡某受王大人之托,前来向魏爷求教,特备下一桌酒席,敬请魏老爷子大驾光临。”
不多时,须发皆白的魏老爷子亲自出迎:“酒宴就不用了,贵衙门有何见教,直说无妨。不过,漕运改海运,老朽的几千几百个兄弟的生计,还望王大人大慈大悲,能安排个着落。”
漕帮在江湖上势力再大,面对官府中人,表面上总要谦让三分。但胡雪岩和王有龄都很清楚,漕帮经常对官府的命令“听话而不照办”,当面唯唯诺诺,无一语反驳,但私下自有一套,几乎无所不为。而魏老爷子的这番话,明摆着就是说:你们官府改漕运为海运,就等于砸了漕帮的饭碗,帮内的上千名兄弟的生计,你们官府看着办吧!
胡雪岩对此早有所料,他连忙对魏老爷子说:“您老千万别误会,我胡某受王大人之托,正是要和您商量怎么让贵帮和海运局互惠互利、两全其美。这两年太平军作乱,漕运只是权宜之计,再说,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运河常常堵塞,如果一如既往地实行漕运,如果运粮失期,皇上怪罪下来,这弥天大罪谁也担待不起啊!魏爷,您说是不是?”
这几句软中带硬的话,魏老爷子听得很明白,分明是在警告他漕粮运输失期的后果。但他又一想,胡雪岩的话,似乎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海运局要和本帮“互利互惠”——莫非,能在某些方面给本帮一些补偿?
想到这里,魏老爷子顿时满脸堆笑地对胡雪岩说:“胡老弟所说极是,不过,敝帮现在急需用钱,可是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什么生意也做不了啊!”
这明摆着是向官府敲诈钱财!“这老流氓!”胡雪岩暗骂一声,但他依然面带笑容。魏老爷子的那点心思,胡雪岩早就预料到了。于是他对魏老爷子说:“听说贵帮有一大批囤粮,国难当头囤积居奇,我胡某讲义气,这弥天大罪我绝不会说出去。不过,贵帮如果能把这批囤粮卖给海运局,王大人愿意出高价购买,事后也必有重谢。”
魏老爷子虽点头称是,但面有难色地对胡雪岩说:“不是我们不肯卖掉大米,而是目前战乱当头,米价一定看涨。胡老弟是开钱庄的生意人,应该能够理解吧?”
等魏老爷子嗦嗦地说完了,胡雪岩当即表示:第一,这批大米,按最高价计算;第二,这批米并非出售,而是先借给海运局应急;第三,所有借贷的款项,由阜康钱庄负责,我胡某现在就可以签发银票,为贵帮贷款。
话说到这里,魏老爷子再也无法拒绝,只要把负责帮众大事的首徒尤五爷叫来,与胡雪岩相见。胡雪岩一再表示“此事绝不勉强,我们宁可另想办法,也绝不会让各位朋友为难。”魏老爷子和尤五爷岂肯放过这笔生意,此事迅速敲定。
经此一事,王有龄立下大功,不久后升任湖州知府。他对胡雪岩的鼎力相助感激涕零,于是投桃报李,私下帮助胡雪岩在湖州开了阜康钱庄的分号。此外,漕帮也和胡雪岩成为利益均沾的朋友。有官府和江湖两方面的人物撑腰,短短几年内,胡雪岩的生意越做越大,迅速成为苏杭地区的首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