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谢之光之谜
每当南飞的大雁洒下一路秋歌，把大写的“人”字映在寥廓的万里碧空时；每当霜染的枫树弥散出绚丽的红霞，为清寂的秋色增添几分热烈时；每当金黄的落叶在秋风中悄然飘零，向培育它的大地吻别时；谢之光秋思涌动的我，便会把思念的情丝编织成花环，献给一位很不走运的老人、一位真正的画家——谢之光。
谢先生归道山已有二十多个春秋了，很少见到纪念他的文章。一位平庸的画家在人们记忆中消失，这是艺术规律的昭示。而像谢先生这样一位暮年变法、风格卓然的画家被岁月遗忘，必然使人感到有些惆怅与遗憾。
我和谢先生相识于1975年的秋天。当时，我有一位朋友是谢先生的邻居与学生，他们共住在成都北路上一幢石库门房子里。我常到朋友家中小坐聊天，对谢先生送他的几幅泼墨大写意花卉十分赞赏。朋友心领神会，说：“谢先生为人豪爽喜交友，况且他也知道你有铁笔之功，什么时候你们以画、印相交吧。”
也许是我和谢先生有艺缘吧。不久，朋友急匆匆来我家，说谢先生有几方钱瘦铁为他刻的印不见了，想请我帮忙刻三方书画印：“老谢”、“栩栩斋主”、“白龙堂”。谢先生收到我刻的三方印后颇满意，托朋友带话，约请我到“白龙堂”品茗雅聚。
一个阳光明丽的初秋下午，我和朋友来到了仰慕已久的“白龙堂”。展现在我眼前的景象令我惊讶：房中家具破旧，上面积满了灰尘。床上被褥凌乱，几处还露出了破絮。谢师母正病重卧床，低声呻吟着。唯一显示画家身份的是一张偌大的画桌，但桌上杯盏狼藉，毛笔颜料和烟蒂为伴。窗台上，一只蝈蝈鸣叫着，平添了几许凄凉。
“不要叫我谢老，像我这种瘪三艺术家，是不配叫老的，还是叫赤佬好！”这是谢先生和我说的第一句话。虽然他说得轻松而调侃，好像在开玩笑，但我却笑不出来，这话像无形的重锤，敲击着我的心灵，并从此烙刻在记忆中。
已垂暮之年的谢先生瘦骨嶙峋，双鬓斑白，但目光敏锐，谈锋很健。我们一边品着有些苦涩的清茶，一边谈着古今画坛，从“夏半边”到“马一角”，从徐渭的泼墨写意到八大的哭笑由之，从赵之谦的开海派画风之先到吴昌硕的诗书画印四绝。谈着谈着，原先有些惨淡的“白龙堂”中荡漾起了浓郁的艺韵画趣；谈着谈着，一抹斜阳照在谢先生清瘦的脸上，使原先有些蜡黄的脸色泛出了一层红晕。
秋天的黄昏总来得那么快，我从谢先生的家中窗口向外望去，西天只剩一道残阳，但还在天边壮丽地燃烧着，把天宇辉映得更加浩瀚。
从此，我成了谢先生的忘年交，时常到“白龙堂”中聊天赏画。我知道在海派画家群体中，谢之光是一位颇有传奇色彩的丹青高手，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他曾是一位英俊潇洒的艺术才子，以擅长画月份牌而风靡上海乃至全国，有“月份谢”之称。他在这些月份牌画的创作中倾注了自己的人生追求和艺术情感，他个人的命运也与月份牌紧密相连。
一、美丽牌烟标之谜
1899年2月25日，谢之光出生于浙江余姚，自幼家境贫寒，但他从小就喜好涂鸦。14岁来上海从吴友如的学生周暮桥学习人物画，勤奋刻苦，非常用功。后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师从张聿光、刘海粟，博采中西画之长，于人物、花鸟颇具造诣，特别是仕女画独具功力。从上海美专毕业后，主要从事实用绘画，以舞台美术、商业广告画为主。当时上海福州路上的天蟾大舞台曾邀他专画布景，后随着月份牌画的兴起和风靡，他凭借着仕女画的精湛技艺，开始专攻月份牌。1922年在他23岁时就公开出版了第一张构图精致华美、色彩典雅瑰丽的《西湖游船》，从而一炮走红，跻身上海著名月份牌画家行列。急需月份牌广告画宣传的南洋兄弟烟草公司慧眼识珠，特请年轻的谢之光加盟公司广告部。谢之光以自己丰富的想象、华美的构图、精彩的场景及时尚的女郎形象，为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创作了一批月份牌画，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得到了各界人士的喜爱，促进了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香烟销售。
当时上海还有一家很小的烟草公司——华成烟草公司，其总经理陈楚湘见谢之光的月份牌画风头正盛，极欲吸纳英才。他亲自与谢之光面谈，表示了仰慕之情，不仅以高薪聘之，还委以重任，请谢出任广告部主任。从此谢之光如鱼得水，大显身手，创作出了月份牌的经典传世之作“美丽牌”烟标，由此亦产生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美丽牌”烟标佳丽究竟是谁的谜案。
1925年初，上海华成烟草公司在国内外激烈的烟草工业竞争中，正在积极筹划推出一项新的香烟品牌，主旨是具有东方特色与亲和柔美的特点，最后确定为“美丽牌”，而设计烟标的任务交由广告部主任谢之光承担。才思敏捷、画艺全面的谢之光经过数日反复构思、推敲，在画了多幅设计稿后，终于亮出了精心绘就的“美丽牌”烟标：那位画中的女子面若桃花、明眸皓齿、俏美妩媚，颇有海上佳丽独有的迷人风韵，并配以“有美皆备，无丽不臻”的广告语。
谢之光创作的“美丽牌”烟标
烟标是香烟的名片。当年桃红柳绿的四月，“美丽牌”香烟正式推出，人们为烟标的魅力所倾倒，“美丽牌”香烟名声大振，迅速畅销大江南北乃至东南亚一带。而“美丽牌”女郎更是成了当时最时尚、最亮丽的美女肖像，亦成了中国广告画的巅峰之作及我国民族烟草工业鼎盛期的佐证。那么画中的女子究竟以谁为模特呢？波澜由此而起。
在寻觅“美丽女郎”的活剧中，首当其冲的是无事亦生非、有事更疯狂的小报记者，先是匿名信，后是直接打电话找华成烟草公司的经理，指出“美丽女郎”就是红遍上海滩的京剧名伶吕美玉，并以吕美玉在影片《失足恨》中的剧照为旁证，指出“美丽牌”烟标就是根据此剧照画的。华成总经理亲自出面，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是商业机密。而此时当事人吕小姐却坐不住了，她召见报社记者，发表个人维权声明，责成华成烟草公司做出相应回答。吕美玉本身是演艺明星，“美丽牌”又红极一时，因而在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成为市民的话题谈资，进而对簿公堂，双方打起了官司。极有商业头脑的华成公司总经理很清楚，吕美玉是不是“美丽女郎”实际上已不重要，公司要的就是这种与明星争议诉讼过程，由此构成真正意义上的商业炒作与品牌宣传。
正当华成公司与吕美玉闹得不可开交时，寻找“美丽女郎”的行动又烽烟四起，有人说是当时的上海“市花”季丽艳，脸形、身段、服饰都像。有人说是湖州名旦项美丽，就是项美丽在舞台上优美的演出，使华成公司总经理顿生灵感，眼前的美女就可入烟标，用“美丽”为牌号更是颇有女性魅力，可以大量吸引男性烟民，在吞云吐雾时看着“美丽女郎”而浮想联翩。也有说这位“美丽女郎”只是华成烟草公司的一名普通女工，被画家谢之光看到后，觉得她的外貌形体、面容颇讨人欢喜，用画家“行话”讲是“面善而聚人缘”，从而以其为模特。亦有人说此位“美丽女郎”就是谢之光以第二任太太芳慧珍为模特而创作的。也有人说这原型是当时百乐门舞厅一位红极一时的舞女。
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之际，真正得益的是吕美玉，在数次对簿公堂无果之后，华成公司与吕美玉达成了庭外和解。即华成公司每售出一箱“美丽牌”香烟（五万支装），吕美玉可提取数元权益费。“美丽牌”当时年销量是近万箱，吕美玉由此而暴发成了富婆，红氍毹上的活计也用不着干了。从此，封戏息影，享受荣华富贵。有人为谢之光鸣不平，画家创作了这幅月份牌名作，使“美丽牌”香烟大红大紫，而画家本人却没有提成，这也许要怪谢之光当时没有版权意识。但在上个世纪50年代初，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赵丹曾在一次影人会议上指出：“吕美玉根本没有参加过影片《失足恨》的拍摄，而且此片是1932年出产的，‘美丽牌’香烟则早在1925年就生产了。”
围绕着“美丽牌”烟标的作者是谁，又起了纷争。有人说该烟标是谢之光的师弟杭樨英所画，并说得有凭有据。后来杭先生出来自己推翻了此说：“真正的绘制者，是我的师兄谢之光。”
在半个多世纪后的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我向谢先生提及“美丽牌”烟标的往事。已头发稀疏、垂垂老矣的谢先生显得十分平静而淡漠，他坦然一笑：“当时所有的传说全是瞎七搭八地瞎讲，仅仅是为了广告宣传摆噱头（玩花样）罢了。”随后，他又露出了当年特有的那种聪慧机敏而带有些幽默诙谐的眼神，说：“实际上我当时接受了任务后，翻看到一本杂志中有一张女子的照片很时髦，其服装打扮也很海派，就剪了下来作了样子。倒是后来的吕美玉学着这个样子打扮，拍了不少照片。”是啊，往事如烟如雾，一旦说破又是如此简简单单。只是说穿了真相时的谢之光，已荣华褪尽，直面凄凉。一代月份版画之王的晚年，竟是如此落魄。
二、“月份谢”的婚变之谜
谢之光画谢之光与其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