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够立刻摸清她的思想。她不敢违背她父母的意见,而同时她又天真地向往着那种甜美的两人世界。我不知该怎样说服她。而她见我沉默,回头看了看,见旁边没人,便依附在我的胸前,抬头仰望着我的眼睛,用她对我惯用的撒娇口吻对我说话。她知道,用这样的口吻对我说话,我是只能同意不能反对的。她说:“我们就明年再考大学吧。结了婚,我们就痛痛快快、亲亲热热、舒舒服服过一年,享受我们的青春和幸福,你不愿意吗?我愿意!我想要我们天天在一起!”
我无言以对。两手紧紧搂住她柔美的身躯。
我没有再说话。
她以为我是完全接受了她的主意。转过身去,像一只小鸟一样快乐地飞走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在欣赏、怜惜,又感到某种悲哀的心情下,独自漫步走到了小城外那条名叫汉江的大河边上。我必须认真思考一下眼前的事情,给自己找出一个答案和下一步的做法来。
我坐在河岸上,仰望蓝天,静静地思考着。
明年再考大学,这几乎是一句空话。如果我们当年不趁热打铁,立即应试,一年后,尤其是沉浸在新婚甜蜜中的一年以后,功课会忘得干干净净,根本没有考上的可能。而且当时正是解放战争的关键时刻,从当地去南京上海一带必经的陇海铁路随时会被切断,明年甚至根本走不出去。
那就留在她家里,接受她父亲给予的几十亩田地和一家店铺,当个小地主和小老板,跟她生几个儿女……我从小心中满怀着的理想,我的父母和哥哥们对我的全部期望全都将化为泡影,我愿意这样度过我的人生吗?……
这时我唯一可能想到去寻求帮助的,是我的两个亲爱的哥哥。大哥智理在上海,二哥智育在南京。他们从来是我的保护者和最信任的人。而这时,写信给他们,再等他们的回信,已经来不及了。那时因为打仗,邮路很不通畅。我想到,只有发电报这一个办法。于是我立刻想好了这样的电文:“立即来信说如我现在结婚就不供我上大学,以为我解脱。”
我当天就到邮电局把电报发给了两个哥哥。
这时她和她全家的人都一心一意在准备着一场盛大的婚礼,她家的一些远近亲戚甚至已经把彩礼送来了,小城里的一些富商大户都在酝酿着祝贺,因为她父亲是商会会长。
十天以后,我的二哥智育从南京写来了一封态度坚决而且严厉的信,他甚至说,如果我如此短视和不求上进,他不仅不会再供给我继续上学的费用,而且从今以后不要我再做他的弟弟。
她的父亲经过两天的考虑,最后无奈地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暂不举行婚礼,让我先去南京和上海考大学,而把素颖留在家里,和他们一同继续准备婚礼。他们要我考完试马上回来结婚。
这时我们的中学毕业考试刚刚结束,我立刻乘上翻越秦岭山脉的长途汽车奔赴南京和上海。当素颖站在汽车站的栏杆外面对我挥手道别的时候,我真想从车上下来把我发电报给哥哥的事情告诉她,但是我没有。我至今为我当时没有告诉她真实的情况而愧恨。
我到南京和上海投考期间,全国主要的铁路干线都被战争切断了。我已经完全没有可能再回到那个小城去完婚。我从上海走水路到达天津,再到北京,进入北京大学。
我进入北京大学后,辗转和素颖书信联系上了。素颖后来也进了武汉一所高等学校。那所学校是中共地下党的一个重要据点,在那里,素颖很快就投身革命,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于武汉解放前进入中南一带的老解放区。而我也于1949年2月北京刚一解放,就在当时地下党的组织下,和一批北大学生一同去了东北哈尔滨,进入一所革命干部学校学习俄语。但那时遭逢战争,音问不便,我和素颖竟从此失去了彼此的音信。
从此一别,就是四十年!不仅仅是四十年的分离,而且是真正的劳燕分飞,是永远的分手和诀别!
……
四十年过去,大约在1990年前后,我去四川成都参加一个会议,同房间住的一位华中地区来的教授和我闲聊,说起他们当地“文革”时期的故事,他不经意地说到他很敬佩的一位女同志,她是当地报社的社长,许多委员会的委员,全国行业协会的领导。这位老师说她的水平怎样的高,文章写得怎样的好,性格怎样的坚强等等,他说到一件关于这位女同志的生动故事,说在“文革”高潮时,她被造反派拖到一个高高的旗杆下,告诉她,如果她爬上这根旗杆去,就说明她是一个革命派,他们就可以不再殴打她。这当然是卑劣的恶作剧,然而这位女同志只是横眉冷对,朝这群造反派恶棍鄙夷地一笑,便真就爬上了那个旗杆。等那群恶徒不再管她,四散走开后,她才从杆顶上滑下,半途中旗杆断裂,她跌落在地上,昏死过去……
听到这里,我立刻问:“这位女同志叫什么名字?”这位先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继续说下去:“这样好的一个女同志,可是命不好啊!就在几个月前,她爱人,一个比她级别还高的老干部,出车祸去世了……”
我打断他,再次问这位先生:“她叫什么名字?”
“叫樊堃。樊梨花的樊,堃是两个方字下面一个土。”
樊堃?!我的心立刻跳动得又急又紧。我知道她是谁了!她就是我四十年来遍寻无着的素颖!我知道,素颖的母亲姓樊,她的父亲名叫王茂堃。一定是她,是我的素颖!她在投身革命以后就用了这样的假名。当时从国统区到解放区参加革命的同志,为了家庭和亲人不受国民党的迫害,都是改用一个假的名字的。
我找到我的素颖了!
我决定立即去那个城市见她。我从成都赴重庆,取道长江直奔那里。一路上我的好友王志耕陪伴着我。
我在她的“社长办公室”里见到她。一位两鬓斑白的,朴素而颇有些领导人威严的女同志坐在硕大的办公桌前,我坐在她对面的照例是她的被接见者的座位上。
我们四目凝视,片刻间相对无言。我极力在她的举止形态和面容上寻找当年的素颖的痕迹。我似乎找到一些,但是微乎其微。而她的确就是我的素颖。当年我的素颖。
我事先,在长江的轮船上,想过许多遍的话,此时不知如何说起。我想的是,我要在见到她的第一时刻,握紧她的手,也许是拥抱着她,和她一同回忆她的“妈妈是太阳”的演唱,回忆那首《迎春的花儿》的小诗,并且,更重要的是,我要对她说出当年我怎样瞒着她发那封电报的事……但是此时此刻,面对这样一位陌生而又熟悉,亲近而又疏远的女同志和领导者,我一句这样的话也说不出。
那天从她那里回旅店的路上,沿途路边开满了金黄色的美丽的迎春花。我想起了当年那首小诗中的语句来。“为什么,迎春的花儿,偏开在坟头上?……”我没有多想下去,不知为什么,心头浮起一片阴云。
回到上海大约两个月以后,我的一位在她那个城市工作的朋友来信告诉我说,据他知道,樊堃同志生了病,住在当地一所大医院里。当地领导为她专门成立了医疗专家组,可能病得不轻。我震惊了,我想我必须为她做点什么。在同系的一位老师的帮助下,我买到第二天的飞机票,立刻赶到她那里。一路上我还在想着,这次去一定要把上次没说的话全都说出来。
我一下飞机就赶到医院,在她的高干病房的医生办公室里向医生和护士再三恳求,请他们同意我进去探视。但是他们不同意。他们说,樊堃同志现在情况很不好,已经不能说话,处于半昏迷状态,他们只答应在她神志清醒的时候把我的关心和探视转告给她。他们而且建议我不必在那里停留,还是回上海去工作吧,因为我不可能为她的医疗做任何事情。在我一再的要求下,他们带我来到她病房的门外,我从门上的一小片窗玻璃中望见她躺在床上的身形,连她的脸也没有看见。她的床前围着许多白衣天使。那个病房很大,只有她一个病人。
我就这样看了她一眼,第二天飞回上海。
这是最后的一眼。我回上海的大约十几天以后,我的朋友给我寄来一张剪报。是她当社长的那家当地主要报纸上的一则报道:樊堃同志去世了。
又是迎春花盛开的时节。我每天早晨在校园的小河边凝视着那一朵朵黄灿灿的美丽的小花,我不禁会想:难道这是在对素颖说:墓中人,大地上又是春天?!
2010年4月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