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中国的西北部的陕西省汉中地区,那里是一望无际的黄土。人死了埋在黄土中,垒起一只大大的土堆,就是“坟”。在坟堆的顶部,人们习惯种满迎春花。每到冬末春初时,远远望去,田野中,一个个黄土堆上,盛开着一簇簇艳丽的、金黄色的花朵,煞是好看。
五十六年前,正当迎春花盛开的季节,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和我青梅竹马的女友素颖,携手漫步在郊野。眼前那一簇簇艳丽的黄花,让她忽然想到向我提出一个问题来。
她问我:“为什么,迎春的花儿,偏开在坟头上?”
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在我的心头激起想象的波澜。我便把我一时间产生的几个想法说给她听。对我的几个回答,她似乎都听得进,又似乎都不满意。她那双大而深沉的,黑黑的,美丽的眼睛仰望蓝天,嘴里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她向我提出的问题:“为什么,迎春的花儿,偏开在坟头上?……”
这天夜晚,我把她的问题和我的回答,以及她后来的自言自语,如实记录下来。这些不经意说出的话,连贯起来,像是一首小诗呢。我便把它寄给当地报纸的副刊,居然登载出来。当时还曾赢得不少同好的喜爱,甚至有一位喜爱音乐的大学生还把它谱成了歌曲。
今天,在远离故土的澳洲墨尔本,一株艳丽的金黄色的迎春花,忽地搅动了我的记忆。我的脑海中,竟然一字不差地,浮现出五十六年前的那首小诗:
为什么
迎春的花儿
偏开在坟头上?
它在对枯骨
夸耀自己美丽的容颜。
它在说:
“墓中人,
你可知,
大地上又是春天。”
它象征着:
青春的脚下
埋葬着死亡。
为什么
迎春的花儿
偏开在坟头上?
……
光阴似水,素颖妹弃世,已经多年。我不知,她的坟头上,今天是否也盛开着一簇金黄色的,艳丽的迎春花。
2000年8月8 日凌晨三时在墨尔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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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上面这篇写于澳洲的短文放在这个集子里,用以纪念素颖。其实这也是我在茫茫人海漂浮的这些年中,一件不能忘怀的事。这篇短文既是我早年感情生活的重要的记录,也是我在澳洲漂浮的那几年生活的一个小小的记忆。 它发表在写出以后几天墨尔本的一家中文报纸上,现在,我把那张泛黄的报纸剪开,取下它来,贴进这个集子,心头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2009年10月 30日附记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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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写了上面这些话以后,总觉得言犹未尽。请允许我把故事和我的记忆再说下去。
那一年大约是1944年,我在陕西省城固县读高中一年级。那里是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的一个文化教育中心,有好几所大学和很好的中学,我所读的中学就是当时国内最好的。一所师范大学的艺术院系经常在当地举办一些文艺演出,我每次都会去观看。有一次,他们上演一出非常感人的歌剧,讲的是敌人占领区一个小女孩的故事,万恶的日本鬼子杀死了她的父母兄弟和所有的亲人,她无衣无食,孤苦伶仃,流浪街头。当主角的那个年纪不大的演员表演得尤其精彩,她在台上反复唱着全剧的主题歌《妈妈是太阳》:“妈妈是太阳,妈妈在天上,我要妈妈抱,妈妈,来抱我!……”这时,台下的观众先是随她一同哼唱,接着就全场一齐大声地唱起来,大家越唱越动情,越唱越激烈,许多人都痛哭流涕。是她的歌声激发了人们的爱国热情和对侵略者的痛恨。她的这几句歌词我至今仍然记得,而且会唱。
在那次歌剧演出后不久,有一天,我们正在上课,班主任老师把一个女孩领进教室来,他说,这是新来的插班生,让我们欢迎她,并且要大家在以后的学习中帮助她。我吃惊而又高兴地发现,她就是那个在台上唱《妈妈是太阳》的女孩。
从此我和她一天天接近,并且成为好友。
我们不仅成为好友,而且,应该说,我们,两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是在开始品尝恋爱的滋味。我们每天一同做功课,放学了,我送她回家,周末休息时,她也会从家里溜出来,我们一同读书和游玩。往往是,两人找一个偏僻的树林或是坟园,背靠着大树或是人家墓前的石碑,紧紧靠在一起,唱歌,倾谈,享受我们纯洁的青春的甜蜜和快乐。冬天天冷时,我们会钻进附近砖窑的门洞里,一坐就是几个钟头,那里又暖和又没有人来打扰。
这样过了大约一年多,由于情不自禁,在我送她回家时,我们两人往往会手牵手地走在小城的大街上。那是一个人口很少民风古朴并且还很守旧的小城,而她的父亲又是当地的商会会长,这就在许多人中间传出了种种的流言,终于她的父亲知道了我们的关系。
她的父亲是一位比较开明的士绅,很有修养,他没有采取任何粗暴的做法,而是先进行仔细的调查,他到学校找过我们的班主任,还派人到七十里路以外我家的住地去了解了我父母的情况,然后他做出决定。
他的决定是,要我住到他们家里去。借此向所有人宣布,我和他的女儿之间是完全正常的,得到家庭同意的关系。也就是说,她的家庭已经接受我作为一个未来的女婿。这样,便消除了人们的流言。
我住在她家期间,和她两人接近的时间比以前更少了。每次她到我住的厢房里来时,她的小弟弟王作人一定要跟在她身后,不许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就连上学也不许我和她一同走。我们还是只有在学校时才能交谈几句,或是偷偷溜到田野间去玩玩。每天清晨,为了叫我起床,她会在她的房间里对着窗外唱歌,而我也在起床后故意把房门弄得嘎嘎响,告诉她我已经起来。
我在他们家里住了一年多,转眼到了1947年初,再有半年我们就要高中毕业了,这时我和素颖心里想的是怎样能够进入大学,尤其是我,在父母亲和两个哥哥的鼓励下,早已下定决心要继续读书,而且自信能够考上大学。素颖当然是支持我的。她的学习成绩不如我,对于考大学信心不足,但是也随我一同做着考大学的一切准备。
就在这时,我发现,有一天,他们家里来了几个裁缝,支起案子做起衣裳来,而且是要大做一番的架势。她母亲买来一大批红红绿绿的绸缎和布料,在非常认真地和裁缝们研究和计划着。原来他们是要给素颖做嫁妆!他们的安排是,一等六月份我们高中毕业考试结束,立刻让我们结婚。
结婚?!我才不到二十岁,素颖比我还小两岁,我们现在就结婚?我们还上不上大学?我们对自己这辈子的将来该如何安排和打算?马上七月份就要大学入学考试,如果按他们计划的时间结婚,我和素颖还有可能去考场应试吗?我就永远留在这个小城里,就这样过一辈子吗?
我不愿意这样!
怎么办呢?我当然首先是找素颖商量。她也知道我们两人的前途是大事情,但是她不敢违抗她父母的主意,她并且还很有一种马上享受两人世界的天真的愿望。不管我怎样对她阐述和分析,她虽是点头同意,两只大而美丽的眼睛定定注视着我,却一言不发。在我再三逼问下,她才说出她的意见。她说,结就结吧,反正我们是要结婚的。结完了,再去考大学好了。
我告诉她,那样的话,我和她是肯定考不上大学的。她说,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嘛。我问她,明年你生一个小孩,而我也荒废一年,我们还有可能上大学吗?她瞪着两只大眼睛直视着我,抿着漂亮的嘴唇,不说一句话。我再次用同样的话问她,她才犹犹豫豫地回答说:“那他们(指她的父母)的话怎么能不听?他们也是为我们好呀。再说,妈妈告诉我,你的父母也都是同意我们现在就结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