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自报姓名叫庞克的人,不知谁介绍来的,来了几天了。干活还算卖力,不大说话,每天早上来茶馆,总是蹲在最靠里的角落里独自个抽烟。他抽烟和别人不同,总是把烟头朝上,抬起下巴抽,而且一连抽几支,抽完大口大口地喝水,也不吃早饭,就开始干活。他虽然看起来面黄肌瘦,力气还不小。大家并不特别留意他,但是冯哥却在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这天早上,他正在仰面朝天地喷云吐雾,完全沉醉于他的享受里,冯哥一步跨到他跟前,一把把他嘴里朝上翘起的香烟夺过来,愤怒地问他:“你在干什么?”
“抽烟啦,咋地?你夺我的烟干啥?”那个叫庞克的人呼地立起来,和冯哥面对面,脸上也满是怒气。
冯哥把他的香烟在手心里揉碎,伸开手掌,放在他眼前,质问他:“这是什么?!”
庞克没有回答问话,一把抓住冯哥的领口喊叫说:“你赔我!你知道这什么价钱吗!”
“好的,我今天就赔你!”冯哥掏出十块钱往旁边一张茶桌上一甩,再对他斩钉截铁地说:“你给我走人!”
大家都没有料到,这个庞克非常凶。他把身子再向前挺,胸脯顶住冯哥的胸脯,怒目圆睁地说:“老子就是不走!”
冯哥压住怒火,降低声调对他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咱们各人找自己的一碗饭吃。请你走人!”
“老子凭力气挣钱,爱怎么花怎么花!”
冯哥再一次怒吼:“你马上给我滚!”这时,这个庞克呼地从衣袋里拔出一把刀子来。说时迟,那时快,只一眨眼工夫,只见杜鲁门、朱三、蒋介石,还有坐在庞克旁边的一个弟兄同时一扑而上,扭住庞克的两只手臂,制住了他。他们夺下他的刀子,把他推出茶馆门外。朱三还没有忘记把冯哥甩在茶桌上的十块钱拾起,给庞克塞进口袋里。
庞克知道自己寡不敌众,“光棍不吃眼前亏”,夹着尾巴走掉了。
整个事态我全都在场,但是我没敢参与,在庞克拔出刀子的那一刹那,我更没敢扑上去和那几个人一同制服他,反而脚跟在向后移。如果他们真的打起来,甚至有人流血,我大约一定会转身向外逃。当庞克走远,大家向冯哥身边拥去时,我也跟着走过去,不过心中着实非常地羞愧,虽然那时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情。
庞克的香烟里夹着海洛因,又叫“白粉”。他走后,冯哥叫大伙坐下,他喝一口水,让自己平静下来,再对所有的人严肃地说:“哥儿们,容我今天再多一次嘴!在我这里,‘红黄蓝白黑’的事,请不要沾边!谁不服这一条,请便!”
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他说:“听你的!”
然后冯哥一声“走,干活!”大家便都向江边走去。
午饭时,我凑到老板和戆都一起,借机问他们,什么是“红黄蓝白黑”,当然是问老板,戆都什么也不懂。老板告诉我,这伙人为了保住自己起码的生存,活得异常小心谨慎。“红”指红(洪)帮,码头一带,这个帮会势力很大,冯哥坚持顶住,不参加他们,生怕惹来横祸,这就是所谓的不沾“红”;“黄”指黄色下流事,就是卖淫嫖娼,他们从不沾边;“蓝”是反革命的意思(国民党的旗子是蓝色的),与反动派有关的任何事,他们都决不涉及;“白”指吸毒,就是今天庞克干的事,冯哥绝对不许大家和毒品搭界;“黑”指所有那些见不得人的偷鸡摸狗事,冯哥也不许他手下的人沾染。
我们说话时,朱三也凑过来。听老板说完,他也说:“咱们这没有干部,没有党团员,可是咱们这也绝没有国民党,没有特务流氓地痞,没有进过‘庙’的人(指被执法部门抓过的人);咱们一凭力气,二凭良心,吃饭,活人,别的啥事不管,别人也别来管我们!”
说到这里,他嘻嘻一笑,又得意地说:“咱这是‘八不管’!谁也别来管我们!多自在!”
老板对他开玩笑地说:“我就要来管管你!你成天唱什么‘小妹子怀胎’呀啥的,就是黄色的,以后不准你再唱!”
朱三砸老板一拳头,反倒放开嗓子唱起来:“腊月里梅花开呀……”
这是一伙被人家看作是“社会渣滓”的人,一群无业游民。在别人眼中,他们像一堆垃圾。然而,在冯哥的带领下,他们是一伙如此干净的好人!我觉得自己和他们在一起心里踏实。
其实朱三错了,在社会生活里,每个人都是有人管的,他们这伙人也有人管,不过他没有感觉到就是了。比如那个庞克离开这伙人,参加了另外一伙,继续吸毒,很快就被江边派出所的民警捉去。
老杜的钱被偷了
这天下大雨,干活到一半,不得不停下来,因为跳板太滑,怕出事情。大家回到茶馆里,老板娘给每人重新再沏一碗茶,今天可以多卖一份茶钱,她很高兴。
老板娘正在高兴时,只见杜鲁门急匆匆过来找她。老杜钱包里的几十块钱不见了。衣服是挂在老板娘柜台里的。
老板娘没有拿过他的钱,她受了冤屈,气得呼天喊地、赌咒发誓地大吵大闹。冯哥只得出面来解决,他眼睛一瞪,目光把所有的人横扫一遍,问道:“上工以后,到现在,谁回来过?”
没有人回答。突然,老板娘想起来了。她在大家的沉默中尖叫一声:“他!”
她用手指住小李子,定定地指住,好像她把手放下小李子就会逃掉。
“他回来过!我去后边拎水桶,回头见他正往外走!”
大家被她的话惊住,全都愣了,满堂无声。突然老蒋怒气大发,他一把抓住坐在他身边的小李子,迎面就是一拳,打得小李子鼻血直流。小李子“哇——”的一声哭,挣脱老蒋的手,转身就往外逃。老蒋立刻追上去,要继续打。大家都慌乱了。只听见冯哥大吼一声:“不许打人!”
说着他快步赶上老蒋,把他拖住。大家也拥上去拦住他。老蒋跺着脚,咬牙切齿地指着向江边奔去的小李子大骂:“你他娘!不是好东西!害群之马!老子非打死你不可!”
小李子则跑得更快。他冒着大雨跑到江边,见无路可走,便踏上滑溜溜的跳板,跑到了那条没卸完货的船上。
我们十几个人跟着他也来到江边。杜鲁门拉住老蒋,怕他也往船上奔,冯哥立在岸上,喊叫着要小李子下来。老蒋怒气未消,仍在大声咒骂,小李子当然不敢下来。这时有一个人踏上了跳板,他想去把小李子劝下来,而他刚一迈步,小李子已经在那边船上哭着说:“不许上来!你上来我就跳下去!”说着已经把一条腿伸向船外。
情势非常紧张。怎么办呢?冯哥一步跨向前,大声对小李子喊话:“小李子呀!你听我说。你冯哥说话有没有不算数过?”
小李子没有动弹,他在倾听。冯哥继续说:“你下来。事情好办。你需要钱,冯哥给你!我保证谁也不会再碰你一下!你下来!”
冯哥吩咐老杜带蒋介石离开,进茶馆去,怕他再惹事。老杜临走时对冯哥说:“告诉他,钱我不要了,都送给他。叫他快下来,雨这么大,他会生病的!”
小李子仍是不下来。大家在倾盆大雨中僵持着。这时朱三想出一个主意,他对我说:“教授,你上去接他!”
大家都赞成这个主意。
我义不容辞,立刻往跳板上跨。我没想到,小李子见我上船,真的没有移动,没有向江水中跳。我走到他身边,他放声大哭着扑到我怀里,我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我什么话也没说,只用手绢给他擦去脸上的血迹和雨水,然后紧紧拉住他的手,带他下船。他没有反抗,乖乖跟我踩着滑溜溜的跳板,一步步小心地往岸上走,又随大伙回到茶馆里。
我和朱三两人把小李子带进茶馆老板的住房,借几件干衣服给他换上。他仍在低头哭泣,不肯说话。我去坐在他身边,搂住他的肩头,他瘦小的躯体在我手臂中不住地颤抖,后来他把头也埋进我的怀里。
朱三去前堂向冯哥说情况了,小李子无声地把一卷钞票,他从老杜衣袋里拿去的钞票,塞进我手心里。朱三回到后屋时,我悄悄把钱塞给了他。由他送到前堂去。
事情了结了。朱三把小李子从后门送走。我和大家等雨停了继续干活。没有人再有一句话提起这件事。
小李子不来上工了
第二天早晨,小李子没有来上工。大家都不提起他。我也不便问。到下午他还没来。我悄悄问朱三,才知道,他不会来了。
“他坏了这里的规矩。不能来了。”
“那他……?”
“冯哥昨天下工就去他家了,那时我还没走呢。他答应给小李子另外找个活。可是我们这,他不能来了。这是规矩。”
我记得头天朱三扶住小李子向外走时,往他口袋里塞了点东西。小李子要掏出来,朱三压住他的手,两人争执着走去了。他给了小李子什么?这时我问他。
“钱。他要是不急用钱,咋会做那种事?哎……!”
“他怎么啦?……”我急于想知道。
从朱三这里我知道,小李子是安徽人,来上海谋生的。前天他娘突然从乡下来找他,向他要钱。乡下遭灾,地里没有收成,他父亲逃荒走了,一去就没有音信,两个弟妹还没有成年,家里屋子塌了,猪也饿死了……小李子想把娘快些打发回去,可是他没有钱……
“冯哥真是好人啊!”朱三接着告诉我,“他昨天给了小李子整整一百块钱。他身上只有这些。要不他还会多给的。”
朱三很有些感慨地说:“你知道小李子过的什么日子吗?他住在人家的楼梯下面,一个三角形的,没有窗户的狗窝一样的地方!就那人家还天天要赶他走,因为他拖欠了上个月五块钱的房钱。他每天吃十个大饼,挣的钱全都寄回家去。”
说到这里,朱三身上的野性突然爆发了。他拾起脚下的一块石头,奋力把它向江水中掷去,一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操他奶奶的!老子我有一天发了财,要把天底下所有的房子全买下,给小李子和跟他一样的人住;还把天底下所有的大饼全买下,叫小李子跟他娘,跟所有、所有那些没饭吃的人都饱饱地、饱饱地吃上一顿!”……
这天下工时,朱三把大家叫住,说了小李子的事,和冯哥给一百块钱的事。大家都毫无异议地要凑一百块钱给冯哥。但是冯哥说:“这一百嘛,不要给我了。给老苏州家里送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