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总共得了九只牌子。他们大家一般都能挣二十只,或者更多。而我已经非常满足了。朱三替我去领来一块八毛钱。一块八毛钱啊,我已经几年没有挣钱了,这一天里居然挣到了一块八毛钱。这时我几乎忘记了我肩头的肿胀和全身筋骨的疼痛。
收工时,朱三悄悄告诉我:“你今天挣的钱不能拿回去。要孝敬冯哥。这是规矩。每个新来的人,头天的工钱都要给冯哥。”
我还不知道这规矩。幸亏朱三告诉我。当然应该。我等大家都散了,立刻拿上钱向冯哥走去,而这时他也正在向我走来。不等我说话,他先问我:“咋样,干得了吗?”
“干得了。”我回答,但是话音里难免有种特殊的滋味,冯哥立刻察觉了。他再问我:“浑身骨头痛,是吧?”
“是。不过没关系。我受得住。”
说着我把一块八毛钱双手捧着放在他面前。
“你这是干啥?”他向后仰着身子,惊讶地说。
我面带笑容把手向他伸得更近些。
冯哥愣愣地,眼睛瞧着我,身子仍在向后仰。过一会,我又说话:“谢谢你帮我,照顾我。你就收下吧,冯哥。”
“你把我当什么人啦!”冯哥大声地说,一边把我手中的钱压向一旁,眼睛瞪起来。好一阵子,我们面面相觑地站在那里,两人都不说话。接着冯哥像开连珠炮似的对我喊开了:“你把我当什么人啦?……谁的钱我都能拿,你的钱我拿得下手吗!你说说!你今天受的什么罪你当我不知道?……你这点钱来得容易吗?你家不是有老爸老娘要你养的吗?你不是还有两个小崽子要喂吗?你瞧不起我姓冯的,是不是?……慢说你是我老搭档方哥引见的,就我见你第一眼,就……(他半天才找到一个合适的字眼)同情上你了……你将来,兴许是个栋梁之材呢!那汉高祖,赵匡胤,朱元璋,不都是这么过来的?韩信还吃过漂母的舍饭呢!我姓冯的今天有幸帮你这一把,我心里高兴!”
他说得很认真,很动感情,我只能把钱收回放进衣袋里。这时他又说:“你把钱收好,回去给你爹妈和两个小崽买点好吃的!”
说完这句话,冯哥把手伸进衣袋,摸出一张两块钱的钞票塞进我手里。
“这是我孝敬你爹妈的。拿上!”
说完他转身就走。我一把拉住他,要还他这两块钱。他又瞪起眼睛来:“能有爹妈孝敬,有儿女养活,是你的福气啊!”说着他快步离开我走去。我发现他好像边走在边揉眼睛。
后来我知道,他爹妈在几年前生病死去了。他没结过婚,是光棍一个人。
每卸一船货,货主付给冯哥五块钱。如果天天有船来,他每月的工资是一百五十元。他除了自己开销,余下的都拿来帮助他手下的弟兄们。这一带还有几个工头,别人每天还要入伙的弟兄孝敬“一票”,就是当天收入的十分之一,冯哥不要。而且,那几个工头发起脾气来还要打手下的人,冯哥从来没打过人。
这天回到家里,我把三块八毛钱交给母亲,吞下三大碗米饭,倒头便睡。我把头埋在被子里,用手摸着自己肿起的右肩,暗自落泪。但我立刻责备自己。我不该落泪,而应该笑,笑我重又找到一条生存的途径,而且遇上这样一群好心人。我用手抹下泪水,用它来湿润肿胀的肩头,这时我想到,要不是杜鲁门给我那块垫肩,恐怕这肩头早已经流血了。我默默地对他说:“谢谢你!老杜!”
老苏州受伤
第二天上工不久,我才扛了一根木头,正立在冯哥身边歇着,忽然看见岸上乱起来。我听见朱三在喊叫:“抬人!抬人!快抬到茶馆去!”
冯哥一听,三步两步从跳板蹿上河岸,急忙向出事地点奔去。我也跟着他奔。
我们当中年纪最大的那个,我们叫他“老苏州”的,跌倒在离堆场二三十米的地方。那根粗大的木头斜压在他背脊上,他无力推开,只顾把头向左边歪过,俯在地上喘息。他两手趴地,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好像有伤,在痛苦地抖动。嘴里有血往外流。走在他前后的几个人丢下肩上的木头,奔去解救他,我和冯哥到他身边时,他们已经把他抬起往茶馆里送了。大家七手八脚地忙乱着,全部工作都停顿下来。
喂他几口水以后,他说话了。说他没事,要大家去干活。冯哥、朱三、杜鲁门、老板几个人仔细检查了他,发现他至少是骨头没断,有些放心了。但是他好像完全瘫倒,立不起来了。怎么办呢?大家眼睛望着冯哥,等他拿主意。冯哥稍做考虑,马上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来,吩咐杜鲁门说:“你背上他,去客船码头那边找一辆三轮车,先去他家,找到他老婆,让她跟你一同送到医院去!”
他两人走后,大家继续干活,但是心情都坏极了。蒋介石和老板两人不约而同地说:“不能叫他再干这个啦!哎……”
老苏州这年五十岁,他在这里扛木头已经很久了。
这天干到天黑才卸完一船货,一收工,冯哥立刻领上几个弟兄去老苏州家了。
我的出路在哪里?
我挺过开始的几天以后,认为我可以继续挺下去。他们给我上肩的仍是最细的木头。我不好意思,要求给我上大一点的,冯哥不同意,两个上肩的兄弟,一个说,“这是规矩。你就听冯哥的。”一个说,“本事要一天天练出来嘛。”我知道他们都在存心照顾我。我每天可以挣到两块多钱,我从这两块多钱里得到的满足足以抵消我身体上受到的苦楚。我决心咬着牙关继续干下去。我暗中对自己说,要尽快做到不要人家特殊照顾我。但是我一时还做不到。
每天回家,我都是筋疲力尽,倒头便睡。父母亲渐渐地知道我在外面干什么了。他们不细问,也不说话,但是心里难过。我一回家,父母亲便把缠住我不放的小儿女拉开,不许他们影响我休息。母亲每天给我装饭盒,我发现每天都有肉和鸡蛋,但是我从女儿那知道他们在家还是顿顿吃咸菜。我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也不吃,每天把饭盒里的荤菜原样带回家。这样强使母亲不要再给我一个人吃特殊的东西。
我和我的一家有饭吃,能活下去了。但是,我记得雷锋同志说过的一句话:吃饭是为了活着,活着不是为了吃饭。活着就必须有活着的价值和意义。难道我作为一个人,一个念过二十几年书的人,就这样每天靠自己肩头对疼痛的忍耐力换一碗饭吃,就这样活下去吗?这时我最大的痛苦不是肩头和浑身骨头的疼痛,而是内心的憋闷和愧疚。我的出路在哪里?我的将来在哪里?我对得起生我养我的父母,对得起培养我成人的老师吗?对得起我的祖国、人民吗?我的人生路……难道就永远要这样走下去?
我没有时间读书了,这是我很大的苦恼。而不读书,知识没长进,我就不配继续做一个知识分子。这段时间我正在开始自学古希腊文,我是想通过它积累更多关于西方文史哲和西方语言源头上的知识。到码头以后,我的学习计划完全停顿了,怎么办呢?有一天,我找到一个办法:利用每天上工去在电车上的时间和走向码头的时间,甚至是扛着木头向前走的时间,背希腊单词和希腊语法中词头词尾的变化。我甚至给自己订了一个计划,每天记多少个单词,多少条变化规则。我记得,有一天早晨,北风呼啸,我缩着头颈向码头走,嘴里不住地“哦衣米,哦衣米……安斯罗坡斯,安斯罗坡斯……”大约还不停地随着每一个音节的读音点着头,一个好心的民警以为我有神经病,跟我走了好一段路。
老板的美梦
我们队伍中的人员偶尔有一点变动,基本是稳定的,大家越来越熟,互相开玩笑,打打闹闹,但是从不翻脸,而且彼此很关心。比如蒋介石,他总以为自己是杜鲁门的老大哥,老是管着老杜,不许他抽烟,不许他干活中间脱衣裳,甚至不许他早上一口气吃三根油条,说他太浪费。大家为此开玩笑说:“颠倒过来啦,杜鲁门管不了蒋介石,蒋介石倒管起杜鲁门了!”每到休息时,大家这样说说笑笑,很是开心。不过他们从来也不跟我开玩笑,这是不是说明他们还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虽然他们并不少照顾我。比如,每到吃午饭时间,我总发现已经有人给我的饭盒里冲上开水,不让我吃冷饭。一天我问老板,是不是他们觉得我不够朋友,不愿和我接近。老板对我说:“不是。他们都很喜欢你这个人。我刚来时候他们也对我这样。我算个啥?才中专毕业。在他们眼里已经是个大秀才了。你当然就更了不起啦。你看这伙人,他们对知识都怀着一种敬畏似的崇拜,所以他们对你我都非常好。这里有我们民族深厚的文化传统的影响啊。”
老板不到四十岁,他和我一样,也喜欢文学,他心中充满着许多美丽的憧憬和幻想。我们谈得多起来。有一天我们卸的是一只小船,早早完了工,我和他两人都不想回家,便坐在江边闲聊。他对我说:“不是号召知识分子改造思想、接近劳动人民吗?我看呀,我们两个就是真正接近了最底层的劳动人民、真正改造了思想、放下了知识分子的臭架子呢。”
我们相视而笑,笑中含着自嘲的苦味。
我们面对滚滚流去的江水默默地坐着,大约是为了打破沉默吧,老板问我:“你知道吗?每天扛着这些被人砍倒的树木,我心里真痛呢。”
“为什么?”我不懂他要说什么,随便地问。
“树是多好的东西啊。人类不知道爱护它们,反而拼命地砍伐它们。你知道吗?我从前在新疆的时候,眼前一望千里,一棵树也没有。全是光秃秃的沙漠。听说,从前那里也是绿荫葱茏,跟江南一样,都是因为人类千百年来的任意砍伐树木,才把一片片良田和绿洲变成了沙漠。那时候,我多么希望能看见绿色的树木啊!”
他给我讲起他从前的故事来。他原先在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工作,他所在的银行就设在塔里木河边沿上。他说,许多年了,他眼看沙漠一天天扩大,塔里木河一天天变窄、变浅,有的地方已经断流,草场干枯了,沙漠步步逼近。他说:“那时候啊,我每天坐在塔里木河边,就像我俩现在这样,注视着河水。由于大地上没有了森林,水土流失了,那条河没有了水源,就逐渐枯竭、消亡。真让人心痛!这完全是因为我们人类破坏了大自然!我就想,如果能有一位伟大的神灵,让那许多许多被人类砍伐掉的树木重新再活起来,让它们在我们中国所有的荒漠上生长起来,让沙漠重新恢复生机,那该多好哟!”
说着说着,他的眼睛里发出一股光芒。他完全沉醉在他的幻想中。我不由得保持安静,倾听着,等他继续往下讲:“有一天,已经下班,回到宿舍里,睡在床上了,不知怎的,我觉得我自己还是静坐在塔里木河岸上,期盼着我的神灵的降临。
“忽然间,我看见和听见,从河的上游,好远好远的地方,轰隆隆地涌来大堆大堆的被砍伐的树木,就像我们每天扛下船的这些木头一个样。
“这些树木,铺天盖地地涌到我的面前来。它们把整个塔里木河全都遮住了。它们一涌到我的面前,就全都乖乖地停住不动,要我来拯救它们,让它们复活。于是我就立刻向它们下达了命令,就像兵团司令给我们下命令一样。我说:‘我的树木兄弟们!神灵为了给人民创造幸福的生活,才让你们生长在这片土地上。可是贪心的人们把你们砍伐了,让你们流离失所,变成现在这副可怜的样子!现在,我命令你们,立刻奔上岸去,把你们自己重新种植在这些沙土里,你们会生根,会发芽的,你们会把这片荒漠给我重新变成绿树成荫、水草肥美、牛羊成群的草原!’”
他悠然神往地叙说着,我也安安静静地倾听着。
“你猜怎么着?!那些巨大的树木当真听从我的命令,一拥而上地奔上河岸,把它们自己种植在那里,它们立刻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又繁育出许许多多新的树木来。于是,转眼之间,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就变成为一大片无边无际的绿洲了!……
“我好高兴哟!马上跳进河水里,我要把自己和那些亲爱的木头一同种植在那片土地上,我也要在那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这时塔里木河的河水呀,涨得好宽好宽,我走不过去了,于是,有一根大木头就自己游到我身边,让我骑在它身上。我好开心哟!我骑着那棵大木头,高声地唱起我们的国歌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正在这时候,我醒来了。原来我是做了一场美丽的梦!……”
他的梦真美,把我吸引得和他一样悠然神往了。
我们两人从他的梦中回到了现实。我们面前滚滚流去的,不是新疆的塔里木河,而是上海的黄浦江。然而,此时此刻,我们的生活也正和他的梦有着密切的联系。不是吗?我们每天扛着的粗大的木头,全都是被人们从森林中砍下的绿树变成的。
这时,老板凭他丰富的想象力,又把我们眼前的生活和他的梦连接起来。他说:“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一根根大木头推到江水中。我要骑在它们身上漂流,把它们重新种植在我们伟大祖国的土地上。就像我在梦里见到的一样!……”
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诗人和幻想家啊。我们成为很要好的朋友。
吸毒的庞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