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忙着问他老苏州的情况。他长叹一声说:“他不行啦!……我今早才听说的。”说完这话,他转过身去,低下头,再没有出声。没有人说话,都在悲哀地沉默着。大家掏钱往桌上放,我也把口袋里的十几块钱放在那一堆钱里。十几个人凑了两百多块钱,推举老杜和冯哥代表大家给老苏州家里送去。
老苏州这个人……他也是一个人啊!他从此从我们的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第二天下工后,往电车站走的路上,我向冯哥建议,我们搞一个“互助基金会”之类的东西,每人每个月拿出点钱来交给冯哥,谁有急事给谁用。一路走的几个弟兄都赞成,但是冯哥不同意。他说:“这不行。人家会怀疑我们搞什么‘组织’,会惹祸的。我们还是老实点,不要惹麻烦吧。再说,这些人,今天聚,明天散。见面是弟兄,分手各奔东西,不能把人家的钱留在我这里!”
跌倒以后
我的身体在这一个多月里受到严重的考验,毕竟不是干体力活出身,而这种工作又是体力活中最重的。我至今只能扛最细的木头,而工钱拿得和大家一样多,这让我时时感到愧疚,觉得自己是在剥削这伙好兄弟。我几次要求冯哥给我上粗一些的,他都不同意。我要求的次数多了,他才渐渐让步。这一天早上,我感觉自己状况比较好,头天也睡得足,便再次请他让我试试扛一根重些的。他犹豫一下,点了头,两个上肩的弟兄一边喊着号子:“好——样儿——的!来——呀!”就给我肩上搁了一根五六寸直径的杉木,比我平时扛的重了至少一倍。他们一声“走!”我转身踏上了跳板。
马上我便知道分量了。这跟木头大大超出了我的能力。我的腰直不起来,两条腿在发抖,牙齿已经咬到发痛的程度,还觉得用不上力。刚一踏上跳板,我便头晕,只得把头低下,眼睛不觉随着低垂的头向下望。而目光一接触脚下闪动的江水,我立刻心就慌了,腿也软了,身体接着就摇晃起来。
跟在我身后的老板发觉不对,大声呼叫我前面的戆都说:“老戆!你快走,快把路让开!”
他又对我高喊:“教授,稳住!稳住!眼睛朝前看!”
而这时我的两条腿都已经支撑不住。我觉得我整个的身体像一堆沙土一样松散了。
我眼前一黑,身体便向下倒。
在这一刹那间,我耳边响起一句话:“把木头摔掉!”
是老板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大喊着提醒我。那天老苏州受伤,就是因为他没有在倒下时把木头从肩头上摔掉。
我立即不顾一切地把右肩向外一斜,手一松,我肩头上的重负便呼的一声滚落到江水中,而我的身体在摆脱了它的重压后,也随即向下瘫倒在跳板上。
我的一条腿已经从狭窄的跳板上滑脱,我慌乱中一把紧紧抱住身下的跳板,极力不让上半身也滑脱下去。这时,老板已经扑到我的身边。他见我往下倒时,一边呼叫我摔掉木头,一边把自己肩头上的木头也摔进江水中,扑过来救我。他紧紧抓住我,用身体把我压在跳板上,让我不会落水,同时大声地呼救。
立刻,我前面的戆都也摔掉肩上的木头,回身来帮老板救我。冯哥也从船上奔过来。他们三人奋力把我拖上岸,才同声“哎——呀——”地松一口气。
我害怕得紧闭着眼睛。我的心好像要跳出嗓子眼,身体已经完全麻木了。戆都把我驮在他背上向茶馆跑去。冯哥和老板跟在后面。整个工地都乱了。工作全部停顿下来。
他们把我放在茶馆老板的床上。老板娘冲一碗糖开水喂我喝下去,说是定神压惊的,果然我喝下以后,心就跳得不那么厉害了。我睁眼瞧见,十几个弟兄都站在周围注视着我,冯哥、老板、戆都、朱三立在床前。我把他们四个人的手拉住,眼睛里忍不住流出泪水来。
“别难过,没事了。什么事也没有!”冯哥说。大家都附和着这样对我说。冯哥接着挥一挥手,叫大家回去干活。他和朱三两人留下陪着我。再过一阵,他也出去,外面离不了他。他吩咐朱三在我完全清醒后再送我回家。他给朱三塞了一些钱。朱三不要,他丢下就走了。
午饭时候,我还躺在茶馆的后屋里,弟兄们轮番地进来看我。我听见他们在前堂边吃饭边议论着。当然是在议论我的事。
一个说:“不能让教授再干这个啦。”
另一个说:“就请他给我们大伙当个管家吧。”
“我们有个啥家好管的?”
“就管管账也好呀。”
“有个屌账好管!还是给我们管管衣裳吧。”
“几件破衣裳,谁会来偷你的!”
……
这时我听见杜鲁门的声音说:“哎,连个婆娘也没有!躺倒了谁来照顾他哟!家里还有老有小。”
马上朱三就接嘴说:“蒋介石,把你的小姨子嫁给教授吧!我可是抬举你那个小姨子啊。”
“她不配!那个贱货!”另一个人说。
……
这以后很久很久。我都忘不了他们在这场议论中给予我的温暖和关怀。
“你就把老蒋的小姨子娶下吧”
我一条腿扭伤,不好走路。下工时,他们喊来一辆三轮车,由朱三送我回家。他把我扶上楼时,母亲一眼看见,吓得几乎昏过去。朱三会说话,他安慰母亲,说我只是摔了一跤,没什么,休息几天就会好的,家里老小四口才安下心来。父亲拿出一包人家送他他舍不得抽的牡丹牌香烟请朱三抽,他一看,眉开眼笑地说:“哎呀,还是红壳子呢!”马上不客气地一根接一根地抽起来,并且和父亲聊天。父亲喜欢他性情爽快,心好,也机灵,只是(在他走后)说,他有几分“流气”。母亲留他吃晚饭,他也不客气地就留下了,吃了好几大碗。在那个年代,粮食非常宝贵,他这一顿饭,我们家至少要十天半个月才省得出来。不过,母亲还是很高兴给他吃饱的,母亲说:“这小伙子我喜欢,一点不作假。”
晚饭后,他坐在床边陪我,跟我说话。他告诉我,大伙要凑点钱给我,帮我养伤。我急忙请他代我去阻止,我说:“大伙一连花几次钱了。小李子,老苏州。怎么能再要大家给我钱?!我躺几天就好了。你回去一定要给大伙说,给冯哥说,千万不能这样!”
继续谈话中,我问起朱三他从前的事。他简单地告诉我,他初中毕业,考不上高中,去支援青海建设。那边太苦受不了,自己逃回来。想不到回来才半年,父母亲相继死去。哥嫂容不得他,他搬出来自己过。就干上码头的活了。
“这活苦是苦些,不过钱不少挣,一个月一百多没有问题。去哪个厂里当临时工都挣不到这么多。再说冯哥人好。跟他干放心。”
他真心地劝我:“你就把老蒋的小姨子娶下吧。我听说人家愿意得很呢。”
我微笑着,没有回答他。
“我对你说实话,我这也是可怜那个女人,想帮她找条一辈子的路。你知道吗?听说她都让三四个男人糟蹋过了。现在还让街道一个收保护费的流氓头子霸占着。人漂亮着呢,也老实。才二十出头。”
“那你把她娶下呀。”我随口说。
“我?就凭我?我能跟你比?”他回答得很认真。
他的思路令我羞愧。我对不起他。我是认为,那样的女人只能他这样的人要,而他却自愿把我摆在比他高许多的位置上。其实,我哪里又比他高呢?我只不过比他多念了几年书。社会上像朱三这样本性淳朴、品德高尚的普通人,恐怕还有很多呢,只是都被视为垃圾或渣滓排除在他们应享的做人权利之外了。
从朱三的话里我当然发现,他喜欢老蒋的小姨子。我在想,怎么能为他出把力,促成这件好事,让好心人朱三也能享受到人生的甜美。
冯哥死了
但是所有这一切在我的生活中全都突然地结束了。我在茫茫人海中的这一段漂浮过程马上就要告一个段落。
我在家躺了一个星期,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正思忖着哪天去码头上看望大伙,也准备着继续干下去。我虽然“帽子”摘了,还是找不到工作。只能再去跟冯哥干。
这天下午,老板和朱三忽然来到我家,两人都脸色阴沉沉的。朱三还没开口说话,就哭出声来。我连忙问他们:“出什么事了?!”
“冯哥……”老板也泣不成声了。
我知道出了大事,没再问,已经流下泪水。
事情是这样:来了一个新人,才干两天,就出了事情。这天早上,他扛起一跟极粗、极大的木头,从冯哥身边走过,向跳板踏去,他一转身,木头粗大的一头正对准冯哥的脸面,恰在这时,他突然向后一仰,跌倒在船上。他肩头上那整个一根大木头便笔直地朝冯哥砸去,冯哥立刻被顶出船舷,而且显然是先砸昏了再落水的。人一下去,便随江水流走,一点自救的能力也没有。水上公安局的船已经在江上搜索了半天,了无踪影。
“那个人呢?那个新来的人呢?”我连忙问。
“公安局带走了。还把我们在场干活的人一个个都盘问过。”朱三说。
“我看,这里边有问题!”老板说。
“你说那个人?”我问。
“对,那个人。那个新来的人。”
我们三人沉浸在悲伤中。冯哥,多好的冯哥!就这样忽然没有了,消失了,无影无踪了,随江水流走了。这怎么能让人相信!……
突然没有了领头人,我们以后怎么办?……
我问,冯哥有家里人吗?老板摇摇头。冯哥是单身一个人。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亲戚或家人。连报丧都没有地方去报啊。水上派出所通知了他住处的派出所,就算报知了他的亲人……
第二天,老板又来告诉我情况。那个人经过询问,被放回家了。无法证明他是故意伤害或存心杀人。只能解释为一场偶然事故。
第三天,老板、朱三、老杜、老蒋都来看我。他们在悄悄地分头四处调查那个人。
又过了几天。老板来告诉我,他们摸清楚了,那个人是洪帮里的,是派来灭冯哥的。冯哥不入帮,不听话,不进贡,“老三老四”地带一伙人在码头上混世面,他们不能容他这样干下去。派出所的调查仍没有结果。他们四个人打听来的情况派出所听取后,认为不足以作为证据。当然,也没有任何的家属亲人来要求解决任何的问题。事情很可能会拖下去,直到不了了之。茶馆里忽然出现了又一个新人,说是他可以领大伙继续干。老板说:“很明显,也是洪帮的人。”
“你们跟他干下去吗?”我问。
“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不。”老板说。
结果是大家都不愿跟这个人干。我也不敢去那样一个人手下找饭吃。一伙热热乎乎的弟兄就这样“各奔东西”了,就像冯哥有一次说的。
朱三后来来看望过我两回,还给父亲送来两包牡丹烟。老板和我保持友谊有好几年,给我看过他写的诗。后来他去北方谋生,也就断了联系。别的人我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