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湾的人成群地站在街上,远远地看着张三家的钱,用盛粮食的麻绳袋装着,两个人抬到了运钞车上。那气势,那场景,像演电影一样。每每这时,张家湾的人就像走进了神话故事,梦想着有朝一日,像张三一样发财。于是,发财的梦想像云一样在张家湾的上空飘来飘去,激动着张家湾人。
张三虽然发了,可他知道自己在村里的人缘并不好。他把这归结成自己太聪明,“水至清无鱼,人至察无友”。不过,张家湾有谁配做张三的朋友呢?张三虽然结交了不少各路英雄豪杰,可是跟村里人交往并不多。来往最多的也就是张小毛了。这个张小毛在张家湾也算个人物了。“文革”中,张三整死了张小毛的娘舅朱喾黉,张小毛迫使张三外出流浪,他们斗了多个回合,也不分胜负。后来张三平了反,也帮朱喾黉平了反,他们的关系才有所缓和。张三也清楚,张家湾惦记他家钱的人不少。他要成就大事,就要经营人心。他现在有的是钱。他有“江河”,又何惜洒下“滴水”,洒下“滴水”就会得到“涌泉”,有了“涌泉”,他的“江河”就永远不会枯竭。他张三就是有帝王的韬略,就是有“经天纬地”之才,只可惜可供他经营的地盘太小了。
张三还真“经营”起人心来。村里谁家里有个事,比如孩子考学、嫁闺女、娶媳妇,请满月、压婚帖、祭日、做寿,有病、有灾,只要找到他,他都会帮忙。有时候他人不到,也会把“礼”钱递过去。
张家湾凡来跟张三借钱的,只要打个条,就可以把钱拿走了,但必须签字画押,承认在这里借过钱,领他张三的情就行,还不还钱都是小事,张三要的是名。其实送礼也好,借钱也好,对张三来说都是些不值得一提的小钱。但对受礼的人和借钱的人来说,就是感恩戴德的大事了。
因此,张三现在的口碑比他任何时候都好。
名利双收的张三,开始实施父亲连想都不敢想的计划。
他家里盖起了小楼,修起了后花园,前边的坑塘也改成了钓鱼池。鱼塘上边,修上了亭台、楼榭、画廊。他家里买起了汽车、空调、冰箱、家庭影院。还请了保姆、保安。
张三进进出出,也是前呼后拥。那气派,那阵容,丝毫不比他父亲差,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终于成了比父亲名气更大的名人了。
张三还不满足,他请来了风水先生,在他们村所有的地盘里,看了一遍,选准了一块好地,盖起了别墅。又在别墅的院子里,打了一眼深水井,建起了温泉浴池,洗上了温泉澡。后来,有人传说,张三是因为打了深水井,把地气给冲破了,捣毁了他前身修炼的老巢,才因此而败落的,那是后话。
张三只要出差,更是大款气派,不挂“星”的宾馆不住。他再也不是到了城里任人拉到小旅馆里的张三了。他出门有自己的专车,大城市里有自己固定的宾馆、办事处。他甚至连签单都不需要自己动手了,上上下下都由女会计代劳。
张三除了本村的房产之外,还在镇上买了门面房,在县城也买了房子。他在北京有房产,准备让自己孙子去北京读书。他要把他们送到全国最好的学校去学习,还要他们出国留学。他想,他若是早些年出去读书,刘静雅也不会看不起他,他也不会经历那么多的波折。他的父亲就是不开明,就是个“窝囊财主”。都什么时代了,还不让他出去读书,愣是请什么私塾先生,教什么《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有什么用?他跟父亲不一样。他眼光长远,他要为百年之后谋划,他要让他的后代,去接受大都市的文明,决不重蹈他的覆辙,重演他的悲剧。
张三还想在海滨城市买度假别墅,转念一想,自己也不能太张狂了。他父亲曾经让人家多次绑票。现在虽然是新社会了,还是收敛些好,说不定日后也有绑他的可能。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张三觉得自己有些怪怪的。最近,他老是做噩梦,梦见死去的亲人:他爹、他娘、他哥、他嫂……梦见最多还是刘静雅。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末日到了?他听说,人该死的时候,总是会梦见或想念死去的人。可是他身体好好的,怎么就有这种现象呢?是啊,或许是刘静雅在提醒他:她一个人在西北地孤零零待了那么多年,现在日子过好了,他该把她迁回祖坟地了。于是,他决定把刘静雅的墓迁回老坟院。
张三迁回刘静雅之前,去老坟院看过多次,一直拿不准应该把刘静雅葬在哪个位子。老坟院进人非常讲究,埋不好就会破风水。张三担心他死之后儿子点不准穴,破了风水。除非把这事安排给张立业,张家的祖坟也有他一份。不行,张立业不会听他的安排。张家湾那么多人来找他帮忙,张立业从来没有开过口。张立业跟他的死结还绾着。想来想去,只有他活着的时候办这个事了。他得在有生之年把自己的“穴”位点好,才能放心。只有先确定了他自己的位子,才能给刘静雅定“穴”位。因此,他必须为自己提前修座坟墓。
张三家的老坟园是块风水地。因此,他家坟园前后左右,不断有“拔新营”(另立坟头)的,想截住他家的风水。人家埋在自己地里,张三心里再火,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老坟园四周每添一处新坟,他就找人看一回。风水先生都说没有压住他家的风水,说他们越是截他家的风水,他家的风水就越旺。张三这才放心。
张三现在有了钱,就可以保住他家的风水了。他在老坟园周围,重金买下一亩多地,谁想截他家的风水也截不成了。他又花了十几万,把他父母的墓和刘静雅的墓,都重新用青石板圈了起来。他自己的墓穴也提前砌好了。他没给尉迟清留“穴”位,他知道她不属于张家湾,她早晚都会离开的。
张三修好了墓,就开始立碑。他跑到山东选了两块花岗岩石,花大价钱请了一位文化名人,写了碑文。然后,请书法名家书写,找最好的石匠刻上。他把两块碑立起来之后,又盖了座碑楼,栽上了松柏和花草,整个坟园该硬化的、绿化的都做好了。
张三把整个坟园建得就像一座小花园。他想,再也不会有人破他家的风水了。
“狡兔三窟”,他有了许多“窟”,连死窟都打点好了,还有什么后顾之忧?没有了!他的头都可以枕到天上了。说来也怪,张三做完这些事情,就不再做噩梦了。
尉迟清看到张三头脑膨胀到了不能自已的地步,她又劝阻不了,就悄悄地走了。她给张三留下一张字条:我不想看到你悲惨的下场,醒醒吧。多保重。
张三就觉得这女人真不会享福。如果许敏知道了他现在的情况,说不定还会回来找他的,打死她,她也不会走。那许敏,才是个懂生活、会享受的女人。她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回味和伤痛。他差点为她命丧黄泉。可惜啊,这样的女人竟然是个婚托。是啊,她天生就是一个托。不做托就太可惜了。老天爷就是这样安排的。
走吧。张三想,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硬留住她也没有什么意思。他现在身边有保姆,还有女会计,既不寂寞,也不空虚。他的生活从来就没有这样好过。
张三的事业越做越大,他实在忙不过来,就把药分到各家各户去做,然后再收回来。慢慢地,村里就有其他的卖药的人家。开始,还是偷偷的,后来就公开卖了。
张三知道之后,开始高价收购。但是,效果并不理想。后来,他就不再往各家送药了。
张三虽然不再往各家送药,但是,卖药的人家却越来越多。张三就打起了“正宗”的牌子。开始,还可以,渐渐地其他人家也打起了“正宗”的牌子。外来买药的人,竟然不知道哪家是真正的“正宗”。张三便有了危机感,继续下去他就可能被人吃掉。
张三无奈就找张小毛商量。
张小毛说:三叔,堵不如疏。现在外边都干起了大企业了。依我看,咱们就成立个公司,建个药厂,把大家都招到厂里去当工人,实行股份,年底分红。让他们公开地、合情合理地挣大钱,这个问题不就解决了。
张三说:这事我可是外行,能行吗?
肯定行。
我还真拿不准,要不咱注册个牌子?
那不行。你贴那个牌子,人家就不会贴?现在到处都贴小广告办假证的,连出国护照都有假的。人民币假的比真的都像,验钞机都验不出来。你想,咱就注册个牌子,那伪冒的比你正宗的还多,你跟谁打官司?
那你说咋办?我真的没法了。要有法,还来找你“十二能”干吗?
咋办?你听我的没错。现在上级正号召搞乡镇企业,镇里没有项目,镇长、书记都愁死了。你正好也赶上好时候了,各级政府都支持,有很多优惠政策。你要恁多钱干啥?滚动发展才是长久之计,你就听我的,我是掌握政策的。
张三心里一直在犹豫。他对张小毛不很放心。他知道张小毛是个不可交心的人。虽然,他自己也从来不跟他交心。
可是,张小毛那三寸不烂之舌,死蛤蟆能说出尿来。他终于说动了张三。
于是,一个大型现代化制药企业,就从一个没有念完小学的张小毛嘴里诞生了。张小毛拿到了张三给他的五百块钱起名费,“打的”去了陈湖县“周易起名公司”,讨了一个好听的企业名称。
于是,“天运药业集团”就应运而生。张小毛就任“天运药业集团”总经理。张三任董事长。张三忙于看病,“天运药业集团”具体事项,都是张小毛负责运作。张小毛受张三的重托,开始招兵买马,征地、建厂、购买设备。
自此,张三的事业也由一张处方向公司化过渡发展。
张小毛摇身一变成了总经理,他好像觉得在做梦。他在家里迈着八字步,来来回回地走着,嘴里还念念有词。他仔细地品味着总经理的感觉,有点像踏在云头上,脚下轻飘飘的。他心里总是觉得不踏实,一会儿摇头否定,不可能。他张小毛怎么就成经理了?一会儿,他又点头肯定,一点不假,他兜里沉甸甸地揣着张三给他的钱,这可是他当总经理拿到的第一笔钱。张小毛一个人在屋里不停地走着,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像做梦一样。总经理!过去,他看见人家一个总经理,像看老天爷一样。现在,他也是总经理了。总经理!真好!
张小毛的老婆兰桂下地回来,看见张小毛正狠狠地掐自己的大腿。她吞儿一下笑了:熊样子,瞧你那一脸的喜气,捡到金元宝了?
对,捡着金元宝了。以后,你得叫我张总了。
张种?就你那熊样儿,猴种还差不多。
长头发娘们儿,你知道“麻虾搁哪头放屁”?张小毛觉得他的家太小了,盛不下一个总经理。于是,他一口气跑到镇政府,来到书记唐黄的办公室门口。他一扫以往的胆怯,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掂了掂衣领,挺着胸进去了。进了门,他就把腰弯下去了,恭恭敬敬地把名片递了上去。
唐书记正在看文件,张小毛悄没声地把名片送到了他的面前,吓他一跳。正想发火,一看是张小毛就笑了,打趣道:嗬,张小毛,整起洋玩意了?哦,还总经理了。你把中间的那个“经”字去掉好了,你都成总理了。
张小毛正色道:唐书记,我今儿可是正儿八经地跟你汇报工作。你听我汇报完准得请我喝酒。
唐书记放下文件说:你不会说,“神五”是你设计的吧?说说看,咋叫我请你喝酒?
于是,张小毛开始演讲:神五?神六咱也挨不上边。不说远的,说了你也不信。我就说眼下的。眼下咱上了个大项目。撑破天的项目。这个项目是和“中国中医研究院”一起研究开发研制的。目前国际上还是空白,好多企业出高价收购咱的专利。现在已经有人出到五个“亿”了,咱都没有出手。咱不能卖,咱得为沙阳镇的经济发展作贡献是吧?谁让咱是沙阳镇的人呢。
痴人说梦吧你?弄项目?你以为弄项目跟弄你老婆一样容易。
唐书记,俺可是跟你说正事的。
好!好!别扯恁远,到底是啥项目?
制药项目啊。咱们联合开发研制出的药品,属于系列产品。药名暂定:“神奇肝炎○号”,以后还有,“神奇肝炎一号”,“神奇肝炎二号”“神奇肝炎N号”……本产品国际空白,国内首创。咱们的设备也是计划购买国际一流的。咱准备在“中国中医研究院”高薪聘请一名高级专家,直接管理企业。计划请科学院院士坐镇搞研究……
张小毛说得是云天雾地,唾沫横飞。唐书记听了半天才知道他跟张三准备建个药厂。他知道张小毛平时都好吹大的,自然就不完全相信他说的话。可是,他也知道张三的“黄疸肝炎药”名气很大,果真上个药厂也是个好事。镇里正愁没有新上企业,县领导多次批评。这下可好了,终于有项目了。唐黄听了张小毛的汇报,很振奋,就去给县里领导汇报。他说的虽然没有张小毛的水分大,也都是从张小毛嘴里说出来的。县里领导听了也非常高兴,他们也有让上级来看的盆景了。本届县委、县政府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政绩了。就这样,张三的“天运药业集团”还没面世,就已经汇报到市里、省里了。
于是,领导们就来张家湾视察“天运药业集团”。张小毛匆匆忙忙圈起个大院子,就是指山卖磨,也得有山啊!
第一拨领导来时,张小毛正在那绿油油的麦田里垒院墙。张家湾的男男女女去了很多,跟张小毛要求赔偿。赔偿不到位,不能开工。张小毛随即跟领导进行了汇报,说他们聚众闹事,妨碍施工。当下就有一位领导拨通了派出所所长的电话。张小毛拍着胸脯说,这事不用惊动派出所,他自己能处理好。便对村民说:还不赶紧回去,想进监狱的就留这儿。村民们知道张小毛的手段,就一哄而散了。
待第二拨领导来时,大院子已经圈起来了。领导们来来往往,带走的是满意,留下的是鼓励和建议。张小毛只好连天加夜地赶工程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