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三懒洋洋地坐在一把破藤椅上,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像一具死尸等着死神来临。
一只硕大的绿头苍蝇响亮地飞过来,给死气沉沉的屋子带来了一丝生机。张三睁开了眼睛,眼球随着苍蝇转动。那转动的眼球使他身上显出一丝活气。那只苍蝇像是安抚张三似的,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脸上。张三挥了挥手把它赶跑了。它像做特技表演,飞了一个小圈,又落到他的鼻子上。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没拍着,却把鼻子拍得酸痛。张三揉着鼻子,苍蝇却像一个调皮的孩子,轻飘飘地飞走了。
不一会儿,那苍蝇抖动翅膀的声音,又在张三的耳旁响起。好烦人,张三想,是不是他身上发出了腐烂的气息才招来了苍蝇。不然,苍蝇怎么这样缠住他不放?或者是苍蝇觉得他该死了,才这样欺负他。张三愤然而起,去找蝇拍,决心打死它。张三找到蝇拍却找不到苍蝇了。他在屋里转了一圈,犄角旮旯里都找了,就是不见苍蝇的踪影。他想,不愧是张家的苍蝇,智商还挺高的,知道有危险就溜了。张三不死心,又在屋里转了一圈,正要放下拍子,突然发现苍蝇正趴在那只木匣子上。于是,他狠狠地拍下去,木匣子便翻倒在地,里面的东西纷纷落下。
张三蹲在地上收拾东西。这些都是些文契证书之类的小东西。他一样一样地看着,这些东西就像历史一样,展现在他的面前,令他感慨万千。他就觉得他一生虽然有过辉煌,也有太多的遗憾。想起这些遗憾,就欷歔不止。
他原本是新中国成立前参加的工作,应该是离休待遇。由于“文革”耽误了宝贵时光,到了退休年龄,还想再为国家多作些贡献,便把自己的档案年龄改小了。这一改,虽然多干了两年却把离休待遇改没了。他只好又去恢复原来的档案。恢复档案何其难啊!因为离休和退休待遇差别太大了,没有充分的理由是不能认定的。两年!他整整跑了两年,才恢复过来,却把自己跑成了黄疸肝炎。
张三通体透亮,出现了腹水。他觉得自己没几天日子了,就安排尉迟清说:我要是走了,如果你想待在这里,我会给孩子们安排好。不想在这里,可以回到靖远(尉迟清的儿子)那里去。我会给你留下一些钱。现在,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了,只可惜我不能陪你走到最后。
尉迟清笑着说:你这人,还是见过大世面呢,怎么这么不经事,有病看病,瞎想什么啊?又不是得了绝症,你干吗这样丧气?你不用担心我。如果你真走了,你的孩子对我再好,我也不会待在这里。我有孩子,有工资,养老是没啥问题的。我是冲着你来的,不是冲着你儿子和钱。
张三听尉迟清这样说,心里就越发不是滋味。他想,这个世界上真的不需要他了,就连尉迟清都为自己想好了后路。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真该死了。
张三自己住在那间老屋里,除了尉迟清,没有其他人和他接触。村里人看见他,都远远地躲开,就连他的儿女也是来去匆匆,不肯多逗留一会儿。他像被抛弃的孤儿,心里凄冷无助,极度失望。他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出大门一步。他不想看到人家鄙视、恐惧的脸色。
绝望!比绝望更凄惨的是死亡。死亡!比死亡更残酷的是等待死亡。张三就这样每天枯坐等待死亡。他用尽了喜怒哀乐的一切情绪,心里只剩下苍茫的混沌。
一只绿头苍蝇。
一个翻倒的木匣子。
一地的纷乱。
席地而坐的张三。
这便是小屋里的全部场景。
最后,张三发现了那张处方。
他手里拿着那张方子,颓然地坐着。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这不就是救命的东西吗?干吗不试试?好不好都没有关系,反正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就当一回实验品吧,总比把自己“捐”出去强。
于是,张三就把方子又抄了一份,根据自己的病情,添了几味药。他让儿子按方子取了几剂,团成了小粒。他依稀记得师傅是用车前子和白糖做的引子。他就照此方服下团好的药丸。
嗨,真的没有想到,张三的病,竟奇迹般地好了,看来天不绝他张三啊。
时隔不长,他们村里又有了一个小孩也得了这个病,就去找张三讨药方儿,张三就把自己吃剩下的药给了他,嘱咐他按他说的吃。不几天,这孩子的病也好了。
就这样,亲戚传亲戚,朋友传朋友。起初,只是在他们村附近,逐渐就传到了全镇。后来就扩大到临近的乡镇以及临近的县市,还有来自外省的病人。
向张三讨药方的病人就越来越多,他又不想把药方传出去,就自己买来一些药加工成成药。
开始,他不收钱。后来要药的人多了,他就收些成本费。再后来,实在忙不过来了,就让儿子女儿过来帮忙。既然是他们过来帮忙,就不能白用他们。他按月发给他们工资。开销越来越大,收费的标准也就越来越高了。
人员多,收入高,小诊所就成了规模。规模一大,张三就挂上了“祖传秘方专治黄疸肝炎”的牌子。牌子挂上,小诊所就像模像样了。张三就把诊所当成退休后的事业红红火火地干起来。
不料张三竟然因此成了大名。
二
张家湾的人气剧增。这人气会聚在张三家里。张三的院子里每天都挤满了人。挤满了四面八方的、操着各地方言的肝病患者。院子太小了,病人们排队等候。长长的人龙,盘旋在张家湾的大街上。
张三本不懂多少医道,就是凭着这张秘方,和他知道的那些皮毛常识,治好了许多病人,真像是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支撑着他。
他的诊室里挂满了锦旗和匾额,上面写着什么“神医”、“妙手回春”、“医术高明”、“医圣再世”等等。
张三看病的事,越传越奇,越传越神。有人说,张三过去流浪,曾经迷路,到过一个山洞,洞里有个神仙,送给他一本医书;有人说张三的师傅是山里修行多年的神道,给了他一张救命的方子;还有人说,张三是在座破庙的神龛中发现的医书,是宫廷御医遗落的;也有人说张三的前身是月宫里捣药的童子,偷了药方下到凡间。反正所有的传说都是说张三的药带有仙气和神秘。都说他每天的头一号药最灵。于是,病人每天天不亮就去他家门口排队。
张三有个睡懒觉的毛病,不到七八点不起床。病人们就虔诚地在他门口等,只等到张三打着哈欠出来,他们才欢天喜地地递上准备好的钱,就像鲁迅小说里,等人血馒头一样地虔诚。
张三不承想过,他这一生真正不平凡就是体现在这里。早知道是这个结局,他还干吗受那么多的波折?不过,谁又能改变命运呢?张三累并充实着。他看到太多的尊崇,听到了太多的恭维。他收到的是尊严和哗啦啦的票子。他一会儿听不到“张先生”的叫声就感到别扭和失落。他真正感到了扬眉吐气。自从他回到了张家湾,有谁待见过他?就是平反后,也没有谁真正拿他当回事。他心里清楚呢。现在,慢说病人,就是张家湾的大人小孩,谁见了他不尊一声三叔或三爷。眼下,他比当张家三少爷时威风多了。
那种张扬又回到了张三身上。尉迟清似乎看到了不祥。她觉得这很不正常,张三就是张三,他怎么会一眨眼的工夫就成名医了?即便张三过去懂些医道,也不能这样,太不可思议了。于是,她就劝张三别这样干了。
可是,张三欲罢不能。他觉得这是老天对他的补偿,他为什么不做?他能不做吗?
尉迟清清楚张三的为人,就不再劝他。她就去劝他的儿女们。可是,他们都觉得她真是疯了,放着这样的钱不赚,不是疯了?
尉迟清知道,这绝不是正常现象。辩证唯物主义讲得好,量变一定的程度,就会出现质变。这种异常往往包藏着祸端。张三不太懂医道,这种病是很危险的,黄退了并不等于肝病好了。这种病的痊愈,有很多血检指标,他们根本就不懂。这样会害人的,早晚都会出事。
他们谁都不听尉迟清的。尉迟清心里非常烦恼,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离开,可又放心不下张三。她和张三用句时髦的话说,叫黄昏恋。他们经历了很多的波折才走到一起,她不想轻易地离开。后来,她就躲在张三的书房里看书,不再干预他们的事情。
买药的人太多了,张三就雇了很多人。为了保密,张三从不让别人取药,也从来不在同一个药店里进药。后来,他就直接在药市上买药。因此,谁也不知道这药方的全味药。
张家湾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张三发了,他们也不明白,这张三是从哪里弄的方子。什么祖传秘方,张三的祖上是从山西逃荒到此,后来才发的家。他们根本跟医药不沾边。不过,这药还真灵验。
他们看着张三赚钱个个红了眼,心里愤愤不平。他张三凭什么啊?
张小毛现在是村长了,他找到了张三说:三叔,你不能光自己富。你一人富不算富,大家富才算富。你老人家,有水平,有文化,也算是开明人士,也得做些好事、善事吧?
张三是何等聪明的人,张小毛一进门,他就明白了张小毛的来意。朱喾黉平反以后,他们的关系就有所缓和了。张小毛当上村长后,关系就更融洽了。张小毛怕张三给他出难题,时常到张三那里走动走动。张三发了之后,张小毛去他那里更勤了,村里的事情都找他商量,主要是想让他出点血。张三自然明白张小毛的心思,找他商量事是假,惦记他的钱是真。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有些事情一点破就没意思了。
当然,张三对张小毛也比较看重。他自己聪明,就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其实他老人家还应该说一句“斗智才是最高境界”。张三脸上始终挂着宽容的微笑,等张小毛把话说完,才笑眯眯地对张小毛说:小子哎,你叔想着你哩。
张三说着,就拿出了一捆钱,撂在八仙桌上。他收起了笑容,眯着眼睛看看张小毛,像看着恶作剧的孩子,慢腾腾地说:毛啊,是不是跟你叔耍啥心眼哩?这钱,你小子先花着,花完了跟你叔言一声。你叔不缺你钱花。有事就直说,别跟你叔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你叔现在老了,玩了一辈子,不想玩了。
谁知张小毛掂了掂那捆钱,像是估摸一下分量,又扔在了桌子上。他笑着说:三叔,你也太小看你侄子了。你以为我是叫花子?你以为我就是为了你这几个小钱来的?你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这样想?真是太让你侄子失望了。算了,算了,算我没来。说着张小毛就往外走。
张三就大笑起来,他望着张小毛的背影说:行啊,小子,还真敢跟你叔玩!回来吧。倘若我不叫你,你自己也会找个理由拐回来的,我就给你个台阶下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来跟我分食儿的。好吧,有啥想法你就直说,别“弯弯绕”地套我。我烦。你叔我不是年轻的时候了,不想费那脑筋。
张小毛知道张三肯定会叫住他,出了门口就放慢了脚步,听到张三的话,就站住了。但他并没有转过身来,而是背对着张三,面带冷笑地等张三把话说完,才转过身来。
张小毛转过身,冷笑裂变成大笑,从他嘴里飞出来,直击张三:哈——哈——哈——三叔,高人。实在是高人,我是“关公面前耍大刀”,您老人家的眼就是X光,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看透。我就是有十个胆儿也不敢和您老分食儿啊。我就要你用不着的东西。
啥东西?
也就是药引子——白糖。我实行“专卖”。咱也不比市场上贵,保证质量,就是为了方便病人。
张小毛啊,张小毛,果真厉害,比你叔有眼光。行,就交给你了,不过,你小子可不能使假,砸了我的牌子。
不会的,三叔。张小毛高高兴兴地走了,走的时候没有忘掂上张三给他的那捆钱。他心里说,见鳖不捉,以律同罪。
张三的药铺旁边,多了一家张小毛的“药引子店”。里边卖的除了白糖和车前子之外还有小百货。后来,张小毛又在旁边开了个“康复”饭店。
村里的几个年轻人见张三如此暴富,张小毛也发了,就有些不安分。他们就合计着要在张三身上捞些好处。于是,他们就三五成群,聚在张三的药铺周围,惹是生非,时常的找个小事,既不犯法,也不违纪,弄得病人惶惶不安,张三也整日不得安宁。
张三是何等聪明的人,当然知道他们的用意。为了稳定起见,就给他们找些活,让他们去经营装药的瓶子,从中赚些钱来。
安顿住了几个,后来,又来了几个。张三为了彻底地消除隐患,就索性找了几个“痞孩子”,统一穿上保安服,统一配上三色棍,每月拿工资,二十四小时在院里院外转悠,还美其名曰:请来的保安。
张三想,这人啊,要想干大事,就得有人帮衬着,就得有幕僚宾客。他现在有的是钱,应该像历史上的名家一样,豢养门客。于是,他就开始招兵买马,交结黑、红、白各道人士。
三
张三不但成了名医,也发了大财。
每天,张三家门前盘旋着买药的“人龙”,像真龙吐雨一样,哗哗地吐着人民币。因此,张三家里的钱,像流水一样不断流淌。
每天下午五时,“中国农业银行陈湖县支行沙阳镇行营业所”的工作人员,都要开着运钞车,到张三家来拉钱。运钞车就停在张三家的大门口。车一停,几个穿着迷彩服的荷枪保安就跳下车来,迅速围车散开,机警地注视着四方。那种神秘、那种威武,活脱脱警匪片里的镜头,好过瘾。
村里爱看热闹的孩子们,看见运钞车就好奇地围过去,荷枪的保安一下车,他们又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与车保持着一定距离。他们畏惧而又崇拜地望着保安叔叔,觉得他们太神秘,太威武了。于是,在他们幼小的心里,便立下宏愿,长大以后一定要当这样的保安。
每天的运钞车,成了张家湾一道扎眼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