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里派顾秉和我外调一个材料,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我不知道是领导有意安排,还是顾秉故意为之。不过,也算得上名正言顺,顾秉就分管我这一个科室。
晚上,我们参加了一场应酬,顾秉喝了很多酒。我问他怎么样,他说没事。我们就在电梯里分了手,各自休息了。
我刚刚入睡,电话铃响了。我以为是宾馆里的小姐打来的,没接。电话一直响,我就掂起了话筒,是顾秉。他说:雪蕊,休息了吗?
是的,我刚睡。
算了,你睡吧。
我刚刚放下电话,他又打过来:没有打扰你吧?
我摇头笑道:没有。你怎么还没休息?
没有就好。今天我喝得有些多,特别难受。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我犹豫了一下。他说:不方便就算了。他这样一说,我反倒不好意思了,说:好吧,你在宾馆的大门口等我。
我们来到宾馆后面的公园里,那里有一条人工小河。河边有三三两两的情侣在缠绵地拥抱接吻。我有些耳热心跳,笑着说:咱们在这儿太杀风景了,还是到别处走走吧。
这有什么,不碍他们。城市的喧嚣让人受不了,这儿多清静。今天可是个特别的日子——中秋节,此时此地,此生此人或许只此一次了。是啊,人生,扑朔迷离,谁又能料定今后呢?顾秉淡淡地说。他好像有些站不稳,身子不停地晃动,晃得我心神不宁。我甚至担心他会倒下。
我看着他充血的脸,在月光下有些灰暗,觉得不可思议,便顺着他的话说道:你怎么也成了一个伤感的人?你看月亮多好啊,又亮又圆,我觉得大都市不会有这么清明的月夜,不想无意之中也能看到这奇观了。
也没有什么可伤感的。现实就是这样,就像这月亮,没有圆时总是盼着圆,可是,圆总是短暂的,圆后又是亏了。你说,它苦苦地追求着这一刻圆满,又能怎样?
我觉得他好像在说他的婚姻,于是试探地说:对于它来说,也许这一刻的盈满足够了。不是吗?
雪蕊,你是个很特别的女人。你干吗把自己藏得那么深?你是不是有很多的伤痛?我也是随便说说,你可以不回答。算了,说点轻松的话题吧。顾秉把话题岔开了。
我心里一动,没有吭声。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我想,我和顾秉也许应该更近一些,可我总把握不好这个度。
你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
我想,你给了我很多的关照,我很感激。我是个不善言谈的人,不知道在这儿说感激是不是合适。
当然不合适。我觉得我没有做什么值得你感激的事情。有时候,我想我真应该为你做点什么。可是,我只是个副职,力不能及。我们之间还应该说这些吗?
怎么不应该?在别人眼里我不是个好女人。你这么看重我,我真的很感动。
别人怎么看,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人不能总为过去埋单,更不能为过去活着。我很欣赏你,你气质好,有独特见解。当然,更有一种特别的女人味。我这个人很直,城府不深,有啥说啥,我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呢。
这很难得,但,官场上似乎忌讳这些。我觉得官场上有些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有些顾左右而言他。有些雾里看花。反正我也说不准确。
是啊,这也是我多年上不去的原因吧。不说这些了。这样的月夜,这样的环境,真让人感到轻松愉快,有种出世的感觉。顾秉说着,身子靠在一根树干上,不再晃动。一阵微风搅动了他身上带着浓浓酒气的体味。
这种味道浑浊而暧昧,让我觉得很刺激。我随口说道:这酒精经过人体发酵更浓烈了。
你笑话我?我真喝多了吗?
不是,不是。我怎么敢笑话你?你看这月夜,多幽静,多清纯啊!太好了。说完,我不再看他,望着天空,心里空旷而纷乱。
天空像一个硕大的铁青色湖泊,而月亮则像湖泊中的倒影。月光透着梦幻般的清凉。我渐渐地平静了,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这里多好啊,至少没有人会说长道短,没人注意我们,自由的感觉真不错。我看着清冷的月亮,下意识地抱着膀子。
顾秉看着我说:你是不是有点冷?咱们回去吧。
好吧。回去休息吧。他喝得确实有些多,我也想早点休息。
走进电梯,他说:我送你回房间。我说,不用,你也早点休息。他没吭声,随我一起进了我的房间。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心不在焉地接过水杯,放在茶几上,坐了一会儿,就站了起来。
我想他可能要回房间了。我心里很复杂,想跟他多聊一会儿,又希望他早点离开。我害怕有什么事情发生,又有所希冀。我因此茫然失措。
他走到窗前,用力拉开窗帘,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又重重地把窗帘拉上。然后,回坐到了椅子上。他端起茶杯并不喝水,随即放下,又站了起来,重新走到窗前。他显然躁动不安,完全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一系列的动作。
屋里气氛有些尴尬,我惴惴不安地说:喝点水吧。
他转过身来,抓住我的胳膊,语无伦次地说:雪蕊,你其实是一个很有韵味的女人,特别是你的眼睛,像望不到底的幽谷,让人着迷。我有点喝多了,我真想对你……
你喝多了,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事。我一边挣脱,一边劝他。我很慌乱,这事来得太突然了,我没有思想准备。我真的不想这样,尽管我喜欢他。可是,我和他并没有达到这种地步,就是再近一些,我也不想要这种关系,这让我觉得在出卖自己。我对他虽然有些暧昧的想法,但,那只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本色,是一种潜意识的感觉。虽然现在婚外情也不算什么,我们也都是自由之身。我竭力地回避着这种感情,不是要证明什么,只是不想这样。我想正正堂堂地爱一场。
他似乎不在意我的反应,自顾自地做着。他抱着我,要去吻我。我本能地躲闪着,急促地说:别这样,你给我点时间好吗?我很害怕,我不想这样。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拒绝他,他是分管领导,如果我这样拒绝了,以后怎么相处?我已经是孤家寡人了,将来怎么办?
他说:这样的环境,我把持不住了。反正就咱们俩,不做也是做,做了也没做。没人在意。只有我俩知道。
我在意,我觉得时机还不成熟。让我想想好吗?我坚定地说。
他一直没有放松对我的进攻,把我按在了床上,在我身上胡乱地揉搓着。
我想,挣扎也许是徒劳的,看来他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他有备而来,我不想跟他撕破脸皮,我只有撕破自己的灵魂了。我不再挣扎,茫然地任他摆布。他以为我同意了,就附在我的耳边说:这样可以吗?
我闭上眼睛,一句话不说,我只想快点结束。
也许是极度兴奋,也许是心里有障碍,他很快就结束了。他穿上衣服跟我说:你去洗洗吧,我走了。
他走后,我就去了卫生间。我冲刷着自己,久久不愿走出浴室。我有种被强暴的感觉,他怎么可以这样?他竟然没有一点示爱的过程,跟嫖客有什么区别?可他竟然这样肆无忌惮,这样心安理得。他为什么会这样?是他的优越,还是我的卑弱?总之,他在我心里的形象顿时萎缩了。我再也不会用一种仰视的感恩的心态对他了。欲望让男人变得肮脏和丑陋。
我像一块抹布飘在床上。我觉得冷,透骨的冷。我不想拿自己的身子作交换条件,去获得什么,我不想要这种关系,我不是个有野心的女人。他为什么要破坏我安定的生活?
我想做一个好女人,想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为什么就不能?整整一夜,我都在这样的伤痛中辗转反侧,我想着自己的情感历程,如此地不堪回首。
那年秋天,我大学刚毕业,被分配到一所农村小学教书。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老师。是父亲瞒着我改了志愿,我才被一所师范学校录取。开学了,我迟迟不去报到,父亲无奈,只好跟我一起去了学校。后来,我才知道,如果不是父亲改了我的志愿,我就不可能被录取上。父亲和继母都不想让我复读,他们认为女孩子吃上商品粮就不错了,上什么学校无所谓的。可我性格内向乖僻,不善与人交往,更不适合做教师。
报到那天,校长把我领到一间厨房似的小屋前,告诉我:学校房子紧张,这间小屋,你收拾一下凑合着住吧。住下之后就去买饭票,学校里有食堂。
我掏出兜里仅有的两块钱,心里犹豫不决,不知道是都买成饭票,还是留下点买些日用品。可是,钱实在太少了,账怎么算都不够。来的时候,父亲给了我五块钱,父亲刚出门,继母又要走了三块。这种事情常常发生,我也懒得和父亲说,好在我马上就有工资了。
我手里攥着两块钱,在那间小屋里不停地转着,不知道怎么办。刚报到,总不能去借钱吧?
我下定决心,先买了饭票再说。反正牙刷牙膏之类的东西不是活着的必需品,自己怎么凑合也没人知道。
到了会计室,我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正在低着头打算盘。他看上去十分精明,只是两只眼睛太小了,也许是年龄的因素,上下眼睑有些松弛,看上去只有两条缝。我纳闷世上还有那么小的眼睛。我愣愣地望着他的眼睛,半天没说话。
那人感觉有人进屋,却没听到有人说话,便停下手里的算盘,抬起头来。他见我直盯着他,觉得奇怪,便和蔼地问:你找谁?
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拿出了被手汗浸得湿漉漉的两块钱说:我买饭票。
他吃惊地看着那两块钱,并没有伸手去接。我本来很胆怯,更觉尴尬,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似乎没有在意,客气地让座:新来的吧?先坐下,我马上就好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
他噼里啪啦地拨了一阵子算珠,收起算盘,挂在墙上。然后,把椅子转了半圈,笑眯眯地看着我,那笑容让人觉得温暖而宽厚。他看到我拘谨的样子,便跟我拉起了家常。问我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学的什么专业?家是哪儿的?多大了?他说:你初来乍到,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两块钱的饭票吃不了几天。这样吧,这两块钱你先拿着用,买些日用品,我借给你十块钱的票,到时候你发了工资还我就行了。只是不要跟其他人说,学校有规定,借钱要经校长批。月底结账时我先替你垫上,下月初才发工资。
这不太好吧?我支支吾吾地说。
这有啥,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特别是你们女孩子。你不要有啥顾虑,我又不是坏人。如果你信不过我,就先打个借条也行,算借公家的,无所谓。
十块钱!要知道,那时候的十块钱,对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我十分感动。我想,世界上还会有这么好的人?
晚上,他又来了,说看我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的。有事只管说,别客气,就当是自己门里的叔伯。
他脸上仍旧挂着温暖宽厚的笑容,一双眼眯成两条缝。那样子让人觉得格外的忠厚慈祥,对他有所设防就是自己太猥琐了。
他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走的时候告诉我,他姓黄叫黄有堂,是学校的管伙会计,大家都叫他老黄。
老黄出门前叮嘱我:你刚出校门,比较单纯,社会很复杂,遇事要多想想。晚上早点休息,把门闩好,一个女孩子凡事要小心。他的声音刚中带柔,透着磁性,非常好听。
晚上,我躺在那间小屋里,久久不能入睡,老黄让我想起了父亲。
父亲是个中学教师,长年不在家。对于我来说,他就像一个陌生人。我母亲去世早,继母是个十分精明的女人。她表面上对我很好,回到家里非打即骂。只有父亲回家时,她才会对我百般疼爱,甚至超过了弟弟。父亲一直认为继母是一个十分贤德的女人,而我却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因为,我从不叫继母妈,不管父亲怎样教我,怎样骂我,我就是不叫。面对一个阴毒的女人,我实在叫不出口。继母对此耿耿于怀,才越发虐待我。
那次,继母擀面条,让我烧火。由于柴火潮湿,我又没续上,把火弄灭了。浓烟熏得我泪流满面,也熏得继母眼泪直流。继母抄起擀面杖朝我打来。挨了打,我不敢哭,因为哭会招来更狠的打骂。继母不想让人看到我哭,每每都是打到我不哭为止。我心里很委屈,烟把眼睛熏得酸涩难忍,泪水不可遏制地流下。为了不让继母看到我流泪,我只好趴在地上佯装吹火,索性让泪水流个痛快。
父亲回来了,继母又换了一副嘴脸,充满慈爱地对我说:出去玩一会儿吧,别耽误吃饭。她又对父亲说,你过来续把火吧,孩子小,真是难为她了。
我见到父亲,心里特别地委屈,就哭出了声。父亲看继母对我那么好,就责怪我:那么大了,连锅都不会烧,就会吃,还哭?谁咋着你了?不中用的东西。
继母说:别吵孩子,我也不想让她烧锅,怕耽误她上学才让她续把柴火。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你也坐一边歇着。这一帮子孩子,早晚得把我的命搭进去。那时,我已经有两个弟弟了。
父亲歉意地说:你辛苦了,我也帮不了你。
继母说:辛苦我不怕,没有累死的。怕只怕别人说闲话,冤死鬼可不少。
父亲说: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信,你对孩子啥样,我清楚。
继母在村里的名声很好,倒是我落个不懂事的名声。
我擦干了眼泪,走出了院子,就听见东院的瞎奶奶唱道:小白菜命里强,从小克死了她的娘。小白菜命里苦,爹爹娶了个恶继母。芝麻叶两面黑,有幺娘(后娘)就有幺爹(后爹)……
我觉得瞎奶奶唱的就是我,我父亲确实不像亲爹。继母刚到我家时,常常做些好吃的给瞎奶奶送去,想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唱。可是,这些歌谣好像和瞎奶奶的生命融在一起了,没有谁能阻止她唱。她就是带着这歌谣嫁过来的。
继母时常咒骂瞎奶奶“老不死”的。我也不知道瞎奶奶有多大,反正打我记事起,她就是满头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