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此诗共三章,这是第一章。下面二章,“苗”分别改作“穗”、“实”,“摇摇”分别改作“如醉”、“如噎”,其余部分都一样。此诗也是前半部分变化,后半部分叠章重唱。
据《诗序》说,此诗的本旨是“闵宗周也”(宗周指西周都城镐京,在今陕西西安西南),也就是抒发所谓的“故国之思”:“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黍离之悲”一语,即出自此诗,以状兴亡之感。
但对于后世的读者来说,此诗的动人之处,又何尝限于故国之思、兴亡之感呢?人生到处,哪里没有孤独?何处没有伤怀?还记得初次读到此诗时,有说不出的压抑之感,总觉得心头沉甸甸的,眼前会出现一个孤独的旅人,彳亍在风景萧瑟的原野上,心中充满了寂寞与忧伤(情调类似的诗歌,还有《魏风·园有桃》)。
后来听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From the New World)交响曲,每当听到乡愁摇曳的第二乐章时,脑海中总会浮现“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的诗句。
又后来读鲁迅的《过客》,总觉得那个“过客”,永远一个人走路,不知从哪里来,不知向何处去,似乎就是从《黍离》里走出来的:
翁——客官,你请坐。你是怎么称呼的。
客——称呼?——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地,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
翁——阿阿。那么,你是从那里来的呢?
客——(略略迟疑,)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
翁——对了。那么,我可以问你到那里去么?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西指,)前面!
又后来读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其中写拉拉离开瓦雷金诺后,日瓦戈痛苦万状的如下一段,同样让我产生了像是在读《黍离》的感觉:
日瓦戈心里愈痛苦,他愈是多情善感,他的感应敏锐,胜过平时多少倍。他觉得周围的一切,就连空气在内,都显得特别孤独。冬日的黄昏洋溢着对他的深切同情,愿意充当这一切的见证。好像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黄昏,这黄昏的降临只是为了安慰他这个孤苦伶仃的人。
西伯利亚无垠的旷野,关中铅云低垂的平原,新大陆广袤的腹地,在这些不同的风景里,有相同的孤独者在行走。他们置身于不同的时空,也许没有其他共同点,但他们的孤独感却相同。
这也许正是人的宿命。
原文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王风·黍离》第一章)
注释
离离:结实累累貌。行迈:复合词,即行。靡靡:步履迟缓貌。中心:心中。摇摇:忧愁不安貌。
今译
那黍子结实累累,那稷子禾苗青青。迟缓的是我步履,愁苦的是我心情。那知道我心情的,说我是因为忧心;那不知我心情的,问我把什么找寻。悠悠的苍天啊,这是个什么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