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杜陈青枫一连从操场上那六棵大白杨树下走了五个来回。每一次,他都有意无意地望着跳皮筋的柴小絮。柴小絮也不时用余光看着他。最后,杜陈青枫终于走到柴小絮面前说:“放学后你来我家,我把作业本借给你!”
说完,杜陈青枫掉头就跑。
放了学,杜陈青枫甩开姚栋他们,一个人跑回家里。大气还没喘匀,柴小絮已经跟来了。
杜陈青枫搬只椅子,踩上去,将藏在立橱上的一把瑞士军刀摸下来,用袖子仔细擦干净,双手塞给柴小絮说:“拿回去给你爸爸,我送他的!”
柴小絮盯着这把瑞士军刀,迟迟并不伸手。
“不要!”她忽然喊道。
她眼睛里,迅速涌出两团泪花。
飞
在山顶上,李亮捉住一只鸽子,徐波揪紧一只兔子,梅红抱着一座房子泪流满面,钱小益擎起一尾大鱼跳脚高喊。而我,一直坐在离小嫚不远的地方发呆,一手托腮,一手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天边苍茫青灰的地平线。
真没想到,十五年后,我们六个人还能再度相聚。
爬上高高的历山,偌大县城尽收眼底。抬头处,一如当年无穷变幻的棉云。
我们都喝了很多酒。可,没有人真正喝醉。
此前,在山下饭店里,李亮跟钱小益差点打起来。当年,这可是班里最恩爱的一对,他们的恋情没有因家长震怒而中止,没有因学校围剿而消熄,更没有因为钱小益的意外怀孕而收敛。那几年,他们简直就是我们中学的传奇,连我这种十足的怀疑主义者都觉得,他们上辈子就是一对不折不扣的夫妻。
可事实恰恰相反,漂亮的钱小益升了高中,英俊的李亮考了中专后,两人竟形同陌路,再毕业更是水火不容。后来,李亮去青岛混进了一家日企,钱小益留在南京教书。每次我回来无论与谁邂逅,都能明显察觉到他们彼此之间有增无减的嫌恶。
比起来,徐波与梅红之间更令人诧异。当初,语文经常不及格的徐波忽然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并开始疯狂写诗。他的诗无一例外写给梅红,由匿名邮寄发展到在课间操时高声诵读,而梅红由最初的羞涩逐渐变得暴怒,最终将所有情诗都当成垃圾交到了政教处。
徐波很快就由落魄诗人堕落成了草莽英雄,他变得沉默寡言,特立独行,甚至还纹了身,因打群架出了名。唯一不变的是,依然孜孜不倦地追求着梅红。
两年后,徐波在我们高中部北墙一带制造了着名的蔷薇丛流血事件,据说如今蔷薇的葳蕤怒放仍得益于往昔少年的鲜血滋养。那一战,徐波虽不幸丢掉了一只小指,但却酣畅地教训了那个屡次调戏梅红的街痞,更因此赢得了美人芳心。
徐波重新恢复了儒雅,并在此后的六年时间里认准了唯一一件事情,那就是风雨无阻地照顾和陪护梅红的起居饮食。足足六年,正当梅红感动和幸福得无以复加,家里也对此表示欣赏和默认时,徐波却突然消失了,只在梅红的msn里留言:“我只爱你,一千二百九十天。”
好了,该说说我和小嫚了。在班里,我和小嫚都属于那种沉默的大多数。当钱小益意外怀孕、徐波血洒蔷薇丛的消息传来时,我们当即惊为天书,非但难以想象,而且充满了与生俱来的畏惧和鄙夷。
但平心而论,我和小嫚,是有感觉的。小嫚的眼神和微笑,像暗夜中的烛火,照亮我漫长而枯燥的青春期。初二那年寒假,有一天天气很冷,正巧轮到我和小嫚等几个同学护校,等我按部就班把校园里的废纸捡完,却发现别人都走了,只剩下小嫚躲在楼道里冻成一团等着我,我跑过去,她二话没说抓起我手就捣进了她的腋窝。我趁势一下抱住她,抱得紧紧的,最后,在她冰凉的腮上啄了一下。
这就是我和小嫚的故事。当然如果再诚实点,我还承认,自己一直到大学毕业前始终都有机会得到小嫚的一切。毕竟小嫚对我,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现在,该回到正题上来了。中考完的那年夏天,我们六个人因为彼此家住县城,竟心血来潮相约去爬历山。六个人,三对男女,山风飒飒,一路欢笑,费尽周折爬上山顶后,立即就被眼前的风景陶醉了。偌大县城,小如棋盘,万里长空,棉云如帆。
我们跳跃,呐喊,扔石头,唱校歌,最后小嫚拿出一个笔记本,要我们做纸飞机,说谁飞得远,将来也一定走得最远。我们兴奋无比,折腾得筋疲力尽,最后胜者为徐波,其次是李亮,我连梅红和钱小益都不如,若不是小嫚有意让我,我就是老末。
十五年后,六个人中只有小嫚留在了县城,而且离了婚。当年的飞翔结果居然与我们现时谋生地的远近不谋而合!我在想,如果当年不是小嫚有意让我,那么现实又是怎样呢?
我站起来,舒展一下臃肿的身体,借助呼啸的山风,终于把郁积已久的想法喊出来:“再玩一次纸飞机吧!再苦再难,我们还是要飞!”
“没有纸,扔这个吧。”李亮指指地上东倒西歪的啤酒瓶说。
“那我先来!”徐波运足力气,将一个空酒瓶远远抛下山去。山腰间有块巨大的青石板。
“嘭”,“嘭”,“嘭”,“嘭”,“嘭”,五声闷响相继爆裂在山谷间,直到小嫚扔完,我才捡起啤酒瓶,朝着预先想好的石板位置扔去!
六个人,眼盯着最后的啤酒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倏忽钻入云端,竟从此消失不见!
躬爷
躬爷姓公,名不详。有此绰称的那年,满打满算,不过三十有三。
躬爷生得身材矮小,腰粗腿短,尤其面相苍老,背部畸弯,从小到大,受尽揶揄和白眼。加之双亲早逝,世情炎凉,躬爷一直孑然独身,求生艰难。
躬爷是何时来医院的,没人知道。
可大凡来过医院的,没有不知道躬爷的。无论是谁,只要用的着,只要不嫌弃,甚至开玩笑胡闹,只在急诊大厅一跺脚,立马就会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眼见一团橐橐的黑影像匹鸵鸟似的直奔眼前。
此人就是躬爷。
躬爷专在医院背人。
背啥人?啥人都背。
包扎的,注射的,拍片的,化验的,透视的,输血的,手术的,B超的,CT的,转院的,换房的,移床的。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急救的,伤残的,孤寡的,传染的,死亡的。
有轮椅和担架,躬爷算干吗的?
躬爷啥编制没有,就是一个等吆喝卖苦力的。可偏偏那些过来人心知肚明:啥先进玩意,比起躬爷来,都不好使!
躬爷最初来医院是给自己查病的,可查来查去就怕了。每到一处,医生张口就问的不是病情,而是查他裤兜里到底装了多少钱。
躬爷能有啥钱?往回走时,却听急诊室的护士朝他招手大喊:“喂,帮个忙!输血,缺担架!”
躬爷二话没说,上去背起患者就走。临了,还不放心,在输液室外来回徘徊。也巧,那天特忙,护士们见他老实,一连支使躬爷背了四五趟人。最后,躬爷的降烧针就是护士给免费打的。
从此,躬爷开始留恋医院。
不为治病,而是可怜那些生病的人。
自然,护士站和躬爷熟起来。一次,护士小严站在走廊上高喊躬爷:“老公!快点过来……”话未讲完,引起一阵爆笑。护士们这才意识到问题。从此,躬爷所以成为躬爷。
躬爷的第一笔钱来得很容易。
那时躬爷只想在医院尽义务,突然被一个胖子叫住。“我儿子贪玩叫玻璃扎了脚,你把他背上四楼去,我给你二十块!”
躬爷听了笑笑,身子一矮,背起孩子噌噌就上了楼去。胖子果真掏出钱来,躬爷不接。胖子把钱摔在躬爷脸上:“死驼子!别他娘装,现在干什么的不要钱?”
第二笔,却相反。
是个醉鬼。躬爷正往二楼背着,忽觉背上一阵潮热,臊气冲天,前襟随即被呕进一滩粘稠的秽物,两只铁钳大手突然扼住了脖子,紧接着右肩被狠狠咬住!
这次背人,险些丧命。即便如此,躬爷也只拿到了区区的两块钱。
也背老人。每当此时,躬爷先是两脚扎稳,马步半蹲,脊背在原基础上尽量前伸、下塌,脖颈向上挺直,两手环绕绷紧,走起来不偏不倚,不摇不晃,不颠不簸,不快不慢,轻抬轻放,煞是用心。
背老周头和老苏头的时候就是这么背的,可躬爷都是人没放下,心已冰凉:转眼之间,那些送老人进院的红男绿女,早不知去向!
也背过女人。那是躬爷来医院的第三个年头上。二号病房楼清晨里的一声尖叫刺破长空,一个四十多岁留着披肩长发仍没有结婚的女精神病人,像颗流星一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躬爷背起她的时候,胸口一直热辣辣的,像是鼓足了平生气力去做一件巨大的亏心事,脚步都有些发飘。尤其女人那头纷乱的长发,充满了浓烈的洗洁精味道,抚在脸上,让躬爷好几次打着喷嚏险些栽倒。
女人三伏天里穿的是件红通通的厚棉袄。但躬爷却感觉背上轻盈,柔软,潮湿,乃至酥麻。从病房楼到停尸间,短短几百米路,躬爷却感到有些虚脱。
还背过警察。
那个年轻人被送来时,躬爷听人说,如果让背上这个人醒来发现自己正坐在轮椅或担架上,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警察是在排爆时出的意外,被截掉了右腿。躬爷没想到只走了二十级台阶他就醒了。然后,是剧烈挣扎,摔到背下,撕心痛嚎。
所有人都手足无措,只有躬爷吼了一嗓子:“是汉子,哭够了,就算了!”
那警察,蓦然愣住。
躬爷在医院待了六年,头发花白了大半,人瘦得皮包骨头,腰背整个塌陷下去,不过脖子还是竖直的,远远望去,像极了一把蹴在暗陬里的竹椅。
后来,医院升级,带电梯的住院大楼拔地而起,120急救车配备齐全,大批器械和人才也陆续到位,医院里有了更严格的管理规定。
没有人撵躬爷,可躬爷的谋生愈发举步维艰。
那是个飘雪的清晨,躬爷高烧不止,想去医院看病。半路上,却背起一个受伤跛脚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是个逃犯。警察沿脚印追来的时候,发现他被搁在了八楼的楼梯上,上不去下不来,而躬爷匍匐在地,身下哕出一滩黑血,人早已经去了。
警察疑问,躬爷显然不知逃犯的身份,可他为什么不走电梯呢?
会有天使让你幸福
已经数到705,而且是第三遍,我仍毫无困意。
连续加班一星期,有好几次,险些就在半道上睡过去,手里的方向盘重若千钧。
当警察的,都这样吧。
现在,一切终于消停。
关好门窗,打开空调,躺在天底下最舒服的一张大床上,我却感觉无比紧张。
这感觉,似曾相识。
那还是十一年前,高考前夜,本以为疲倦至极就会倒头大睡,哪知道我彻头彻尾地失眠了。
热。
或许空调温度有点高。轻摁遥控器,滴的一声,吓了自己一跳!但紧接着就后悔了,又觉得低了。滴的一声,仍是心惊胆颤。
“心静自然凉”,老话真有道理。刚刚寻到些松弛,却忽然发现窗帘震动得厉害,接着是窗棂、玻璃,似乎整个房间都跟着剧烈颤抖。这怎么得了?
罪魁祸首是一辆拖拉机。也只有那家伙经过楼下时才能天下大乱。看来这破房子确实该换了,看来是不应该再心疼那几个破钱了,房价算什么呢?生活质量第一位啊!
那开拖拉机的哥们也是。你说现在几点钟了?开拖拉机从这么密集的楼区里过,你就不怕被塞住?还有你是怎么进来的?天底下还有没有这么不负责任的物业了?
不知道是不是拖拉机震的,好长时间后,房间里还是无端的这里“噗”一下,那里“吧嗒”一声,活像冬天枝头上的雪崩。
又是什么动静?绝不是幻听!否则对不起警察这份职业。一定有东西躲在房间里!绝不是神经衰弱!这跟办案搜捕完全是两码事。嗨!知道了,是泡泡。哦,看见了,是那三条丑金鱼!
哎?是谁让把金鱼缸挪到这房间里来的?
红烧了你们算了!不是说鱼肉最补大脑吗?
这回——这回是人了!讨厌的人!平时不这样啊。
楼上夫妻多久没开架了?怕有仨月了。还折腾呢?
不是打架,电器摔在地上没有这么轻。也不像剁肉,现在猪肉涨到多少钱一斤了?更不是故意跺脚。声音还要轻,轻……
几乎没有了。真没有了。
又有了。真有了。
老天,不会是挪到这个房间里巫山云雨吧?想到这,忽然感到特别沮丧。一种特想神圣的心绪叫这想法给搅了。
如果数到10,上面还有动静,我就上去!
上去了怎么开头呢?来硬的当然不行,不合适。来软的也不见得有效,以后你要老这样谁受得了?
那就穿着警服上去,门一打开,“啪”先给人敬一个礼!再说不好意思打扰了,能不能再小点声?
数到12了。13,15,17,好!终于停了。
留个面子嘛,可不是我懒得交际。
那块天花板上的洇迹,似乎越来越淡了,但外延扩张了。以前怎么看都像一个女人烫过的大波浪卷发,现在则更像一片尿晕,尤其那昏黄的锯齿形花边,多像一个天使的杰作!
还是热。以前觉得夏天真好,起码能泡海水澡。可现在怎么那么讨厌夏天呢?这都傍晚几点了,还不黑天?还那么强的光线?窗帘当初选的也不行,遮光效果太差,最近听人说了,躺在光线太强的房间里睡觉,容易患近视!
还有我的脚是不是臭了点?闻不真切,以前可是。我把一条腿慢慢从远处抬过来,小心翼翼地褪掉袜子,动作都有些媚态了。然后是另一条腿,另一只袜子。
再将两只袜子攥紧了,一起凑到鼻尖处,做深呼吸。嗯——说不上臭,也说不上不臭,但起码这次比不上咸鱼。
把它们扔远!目光自然就触到了那几辆汽车模型。有鲜红色的消防车、乳白色的救护车、加长的黑林肯,惟独还缺少那种蓝白相间头戴灯盔的警车了!
咦,看到加长林肯,忽然就想起林肯说过的一句话来。
林肯说,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是在一个年轻女人的怀抱中度过的,这个女人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