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拿老朱没办法,除了天天陪着打点滴,还给儿子去了电话。儿子忙毕业,正想向父母汇报规划。原来,儿子和女友受女友家里支持准备去国外留学。老伴一听慌了,老朱为一只鸽子病倒,现在儿子又要出国?于是,要儿子立即回家从长计议。
儿子回到家里,老朱已经和老伴整了满满一桌菜。儿子见老朱气色不好,一问才知道是因为一只鸽子。正吃着饭,儿子突然放下碗说,爸,我决定不走了。在哪都是学,都能出息人!哪料老朱也将碗一推说,去吧儿子!出国这事我压根就不会阻拦,只是你们不能瞒着我。儿子听了喜出望外,真的爸?那我到了国外也养只好鸽子,我要让它成为横跨欧亚大陆的信使!
儿子走后大半年,越洋电话开始频繁。每次总不忘问,我在牛津养的鸽子飞回来了没有?老朱每次都答没有。直到有一天深夜,儿子打电话回来时,哭了。老朱沉默良久,没问原因,却说了两句意味深长的话:别忘了,你是警察的儿子。还有,你养的鸽子飞回来了。
听老海叔拉呱
南宁工作后,回村看的第一个就是老海叔。
老海叔年轻时曾走南闯北,老了整天坐在村头的老榆树下拉呱儿讲故事,深受娃子们的拥戴。而在那帮同龄的后生当中,小孤儿南宁是老海叔最喜爱的一个。
五年前,正是因为老海叔倾囊相助,才使南宁完成学业,成为全乡的第一个研究生。因此南宁视老海叔如同再生父母!
这次南宁一进门,老海叔眼窝就先潮了,赶紧拌两个凉菜,温一壶老酒,招呼南宁坐下就开始亲热地拉东道西。
南宁面带微笑,知无不言,脸色很快红润。老海叔却猛不丁发问:娃儿,当官了吧?南宁一愣,有些腼腆地回答:是,老海叔。单位最近调整,我当上科长了!
南宁话音刚落,老海叔手中的筷子便开始上下翻飞,在铮明瓦亮的粗瓷碗沿上砸出一串串的铿锵脆响。
老海叔是乐的、恣的,他摇头晃膀又要开讲了。
南娃儿富贵了,可还记得咱这地里头的尖毛草?老海叔手指门外,醉眼惺忪。这可是咱这疙瘩长得最高的茅草,没下雨以前矮得像粪蛋子似的不起眼,可夏天头场雨一浇,它就来了厉害!见天两三尺地呼呼疯长,很快就能没过头顶啦。南娃子道是为啥?
南宁摇摇头,有些脸红,有些茫然。只听老海叔道:那是因为它在扎根!这草起头只扎根不抽叶,光在地底下就能扎出二十多米深!
南宁半醉半醒,却直感叹听老海叔拉呱真是种享受!既长了见识,又听得过瘾,就郑重地许下承诺:老海叔如同再生父母,我绝不会忘恩负义丢了山里人的本色!
转年夏天,南宁又来老海叔家,脸上却挂了愁色。老海叔旁敲侧击,南宁则不停地喝酒唏嘘:这世上怎么有那么多小人啊?老海叔忙问:咋了娃子,遇到难处了?南宁不答,老海叔哈哈一笑:说了我也不懂,要不再听老海叔拉段呱?南宁一听,当即来了精神。
古时候大约就在咱这疙瘩,有位泥水匠干活时鼻尖上沾了点白灰,一个木匠看见了,就让泥水匠站住,说要用斧头给他擦掉。泥水匠就站住了,木匠抬起斧头猛砍,只听得“嗖”的一声,泥水匠鼻尖上的那点儿白灰就没了,鼻子却安然无恙……
这时,南宁忽然打断了老海叔,脸色也一改先前的焦虑说,老海叔,我知道了,你是想说只要本领强,咱谁也不怕!相信我吧,我一定好好干,绝不比别人差,更不会辜负您老人家!
南宁走时步履匆匆,老海叔送别的目光里就有了隐隐的忧郁。
一别两年后,南宁再回老家,肚子已经微微隆起,头发打了铮亮的发胶,说话时右手多了些像拧螺丝似的手势,还给老海叔带来了崭新的影碟机和纯平电视。
酒至半酣,南宁始终滔滔不绝。老海叔突然沉色道,两年前你急匆匆地走了,我一直挂着你呢。南宁边喝酒边摆手说,老海叔快别提那档子烂事了,我早就摆平啦!
老海叔哈哈一笑,说看来咱娃子又高升啦?南宁正吃得手嘴油腻,就豪放地大笑,说都是托老海叔的福,您老再拉段呱吧!
老海叔听了兴致高涨,说只要娃不笑话,我是有一个就拉一个!
说康熙年间有个大清官叫张伯行,调任江苏巡抚时,手底下送礼的像赶集,他不但不收,有扔下就走的还挨家挨户给退回去,并写了一张古今有名的告示大白天下:“一丝一粒,我之名节;一厘一毫,民之脂膏。宽一分,民受赐不止一分;取一文,我为人不值一文……”老海叔讲得动情,眉飞色舞。
突然,南宁包里的手机响了,南宁边去接电话,边对老海叔说,您老就放宽心吧,我带的东西都是自己买的最新产品,包您喜欢!
南宁接完电话,有事得往单位赶,临走爷俩使劲拥抱,竟弄得有点悲壮。南宁走后,老海叔更是头一回喝得烂醉如泥。
没想到,这一次竟成为他们的永别。
南宁是五年后得知老海叔病逝的,南宁已好几年没回老家了,南宁想回但回不去,因为他贪污受贿已被判重刑押监。
南宁开始日夜思念老海叔,更加回想小时候听老海叔拉呱的那些日子。忽然一天,他玩味起了老海叔在他工作后讲过的那三个故事:
尖毛草扎根,是在暗中蓄势,没有深厚的群众基础,做官又哪能长久?自己最初能当上科长,不正是因为长久地韬光养晦?
木匠能削掉鼻尖上的白灰,而泥水匠岿然而立,更具有超凡的胆量和定力。可自己当初居然疲于与小人勾心算计,虚掷精力。
至于“取一文,为人不值一文”,不正暗示人不能丧失原则和尊严,事后自有公论?可自己还是在得意中麻痹,渐渐陷入光怪陆离的诱惑中去……
原来为人做官之道,早在老海叔的闲拉漫扯间。南宁悟彻晚矣!
邀请
听说老仝调到半坡湾当书记,很多好友前去送行。
饭桌上,杯光交错,一派热闹,其实众人心里却五味杂陈。
这半坡湾,什么地方?
首先是偏。俗谚道:“半坡湾,半坡湾,老叼一来黑了天!”老叼就是老鹰,鸟翅膀一扇就能遮住的地界儿,能不偏?
其次是穷。全镇没有任何工业,连政府用房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石头建筑。
再就是超生。越罚越穷,越穷越生,恶性循环。
然而,这还都不是最可怕的。对一个地方的执政者来说,最尴尬和耻辱的,莫过于丢官或入狱。而偏偏在老仝之前的四届镇领导,或因贪污受贿,或因挪用侵占,或因浸淫女色,全都不幸落马!
所以半坡湾,庶几成为当官者的“不祥之地”。
老仝很快就有了醉意,但生性倔强的他迎着纷杂的目光,暗暗告诫自己:挺住,临危受命,未尝不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契机!
其实这场饯行,老仝最希望能来的一个人,却最终没出现。
那就是他县检察院反贪局的老同学马行健。
想当初,他们都在北京郊区武警某部当兵时,在一次投弹训练事故中,可是他老仝及时冲出去挽救了马行健的一条命……
三天后,老仝正式走马上任。让他意外的是,一封信竟先期而至。
打开来看,上面只一句唐诗:
“我寄愁心与明月,伴君直到夜郎西。”
老仝嘴角一撇。马行健,我才不稀罕你的愁心,半坡湾也不是夜郎西,从现在开始,我就要与这块土地同生死共荣辱!
半坡湾不是穷吗?老仝立即在党委会上提出招商引资,并身体力行。三个月后,老仝利用在韩国的同学引荐,成功建起了第一家规模型咸菜厂,一举将全镇过去只能当野草处理的桔梗推销到了海外。紧接着,百亩无公害林果基地开始竞标投建,半坡湾绿色旅游长廊初见端倪……
老仝瘦了一圈,但站在半坡湾山头眺远,他激动地拨响了马行健的电话。
“马局长,不要太脱离群众,来我的半坡湾看看吧?”
马行健却说:“老仝啊,虽然我很挂念你,但我现在不能应约,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干这个,咱俩关系又那个,得避避嫌啊!”
“是怕丢了乌纱吧?”老仝随手就挂了电话。
鼓着劲的老仝又开始狠抓素质教育。
他和干部们层层分工,走街串巷与村民推心置腹。一遍遍,一次次,间或将帮扶的事也一并做了。渐渐,超生游击队开始瓦解,辍学幼童大量返校,计生成绩的回暖还破天荒加大了县里扶贫拨款力度,使守法村民得到了实惠。
更为喜人的是,国家筹建的一条高速公路恰好贯穿该镇南部。按照民间说法,“一条高速建起来,一批干部倒下去”,高速路往往成为不法分子腐蚀干部的温床。可老仝偏不信邪,天天深入田间地头与村民丈量占地、数点赔款,坚决遏制瞒报、侵占、行贿和受贿。
等到高速路贯通那天,半坡湾已然脱胎换骨。
也就在这时,马行健却与县纪委、县政协、县人大等一批领导突然出现。
老仝一班人自然热情接待,然而马行健却不苟言笑,并直接道明来意。原来,他们是接到举报信,特来调查核实的!
老仝听了,立即吩咐各人全力配合调查。同时马行健也不含糊,带人里外前后转了一圈,连传人带谈话加查账,历时整整三天,结果令所有人目瞪口呆:半坡湾所有镇村领导非但无一人腐败,而且半数以上还都有着不为人知的感人故事!有的人以镇为家,干脆将老婆孩子接到乡下来当起了农家人;有人自己赔工资掏存款,帮助镇办企业脱离困境;就连举报老仝包养情妇也纯属造谣,其实那是老仝的亲侄女大学毕业后被老仝拉来支援山区教育事业的……
调查组无不反戈喟叹,对半坡湾的嬗变给与了高度评价。
眼看调查报告写完,老仝私下里对马行健说:“老马啊,告诉你个秘密,其实那封举报信就是我写的。为公,是让你来看看我都干了些啥;为私,是我真想跟你练练酒了!”
马行健听了,同样哈哈一乐:“老仝,我也告诉你个秘密,我早就猜到了信是你写的!否则,我弄这么大声势,忽悠这么多领导来半坡湾干吗?”
涟漪
轮到杜陈青枫了。他弓下身子,紧攥玻璃弹,眼睛眯成一条直线。但随即又停住了,像只兔子,重新直起身子,转头望向操场的另一边。
操场另一边,有高高的六棵大白杨树。远远的,一个头扎白色小花,身穿藏蓝色裙子和白色长筒袜的女孩儿,跟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走过来。
姚栋第一个喊道:“杜陈青枫,你看上柴小絮了?”
杜陈青枫撇了一下嘴,没说话。仍然望着那边。
这时候,顾建东也等不及了,问:“杜陈青枫,你到底走不走?”
杜陈青枫极不情愿地发出玻璃弹,情绪明显低落下来。
他用眼睛的余光注意到,柴小絮走到这边时,似乎朝这望了一眼,步伐明显慢下来,她几乎是被大人拉着拽着回家去的。
杜陈青枫沮丧地抬起头来,望着操场上静静伫立的六棵大白杨树。看起来,它们是那么安静。可实际上,它们头顶上的树叶,却在耀眼的夕阳里哗哗地翻转着。
姚栋的声音再次高起来:“我又赢了!杜陈青枫,你还敢玩吗?”
杜陈青枫一反常态:“不来了,没意思!”
顾建东讥讽说:“柴小絮来了就有意思?她们只会跳皮筋。”
姚栋说:“就是!”
杜陈青枫站起来,用力拍拍膝盖上的尘土,转身前狠狠地扔下一句话:“我最烦柴小絮那个胖爸爸了!没意思!”
杜陈青枫背着书包,慢腾腾地踢着石子往家里走。猛一抬头,却见柴小絮正从前方不远处朝自己走过来。
“杜陈青枫,我想借你的作业本看看。”
“不借!”杜陈青枫看也不看柴小絮。
“不借拉倒,我借姚栋的!”柴小絮说完,并不急着走,仍拿眼睛瞟着杜陈青枫。杜陈青枫置之不理,三步并作两步地跑掉了。
奶奶还在厨房忙活,爸爸陪妈妈去省城看病还没回来。杜陈青枫望着作业本久久发愣,他其实刚才很想问问柴小絮,为什么半周都没来上课?在三年级二班,还有他班长不能知道的事情?
还有,杜陈青枫最烦见到柴小絮那个又矮又胖的爸爸。他从来都不会笑,看人的时候直盯得你心里发毛。
奶奶终于做好饭菜了,可杜陈青枫还一个字都没写。恰在这时,门口有响动,是爸爸妈妈回来了!
爸爸回来后的第一句话,竟对杜陈青枫说:“先别急着吃饭,我们去趟柴小絮家。”
杜陈青枫嘟着嘴说:“我不去,我做作业。”
爸爸一脸凝重:“必须去!很快就回来。”
杜陈青枫没办法,只得跟在爸爸屁股后出了门。他一路低着头走路,很快穿过不远的街道,来到那有两棵梧桐树的家门前。
门没锁,杜陈青枫跟爸爸一进去就感到异样。四处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甚至连油烟和饭菜的气味都没有。
越往里走越黑,穿过狭窄的过道,走进堂屋,杜陈青枫一眼就看到那个又矮又胖的男人,深深埋着头,正望着交叠在腹部的两手,陷在一张旧沙发里。
透过卧室漏出的一点光亮,杜陈青枫望见柴小絮正背对着自己,趴在写字台上做作业。
爸爸默默地走过去,拍拍柴小絮爸爸的肩头。杜陈青枫以为这一下,会把那个几乎睡着的人拍醒。但他错了,柴小絮爸爸依然保持那个动作,只是将低垂的头木偶似的晃了一下。
杜陈青枫觉得自己就像个累赘,他实在搞不懂风尘仆仆的爸爸为什么非要带他来这里。他站着没动,等适应了光线,一抬头,竟将自己吓了一跳!
就在他正前方的墙壁上,赫然挂着一幅电脑屏幕大的相框。相框上是一节两端绾着大花的黑绸,里面正有一个好看的女人张开嘴巴朝着他笑。这笑,他太熟悉了。就跟柴小絮的,一模一样!
是柴小絮爸爸送他们离开的,杜陈青枫临出门前特意又看了一眼那个又矮又胖的男人。他的脸,非但不会笑,而且白得就像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