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认为斯宾诺莎把他的认识论和伦理学等同起来的时候,是基于这样一个观点,就是斯宾诺莎把人的本质的实现看成是一个感性欲望的需要和理智的自我约束矛盾对立并以知识为转移而此长彼消的过程,似乎当人成了纯粹理智的人时,人的本质也就最终得到了实现。当我们认为他又把他的认识论与伦理学加以区分的时候,是基于一个相反的观点,即斯宾诺莎同样也认为当人的本质得到实现的时候,人不是成了纯粹理智的人,而是恰恰相反,成了纯粹情感的人。也许有人会以为这里的情感也就是理智,但两者是不同的,因为在这个意义上强调情感,就是强调个人的幸福和满足,这是一个涉及斯宾诺莎的伦理学(哲学)的出发点和归宿处的问题。从思想的形式去看斯宾诺莎哲学,他抹掉了个人存在的价值;从情感的形式去看同一个哲学,他所要求的恰恰是个人的幸福。情感使人利己而分裂,理智使人崇高而统一,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而且是外在的方面,只有情感上的利己才能真正使人崇高,并在此基础上使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相通相爱。
所谓“情感上的利己”,指的是自尊自爱的感情,是道德和行为上的自律。斯宾诺莎之所以特别强调这一点,因为这就是他为当时正经历着道德崩溃的社会所提供的药方或新道德理论。在他看来,凡是有了自尊自爱的情感或品格的人,也就是达到了至善的人;正因为人人都具有这样的情感的基础,因此只要有一个好的方法,就“没有不能达到这种人性或品格的道理”。理智只起一个好的工具或阶梯的作用,最终的目的不是理智而是由一种高尚人格而产生的个人的满足和幸福。
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曾说,利己主义是一种“情感的形式”,自我牺牲是“夸张的思想形式”,思想家们由于不懂得揭示造成这两者对立的物质根源,因此始终无法把它们统一起来。他说:“无论利己主义还是自我牺牲,都是一定条件下个人自我实现的一种必要形式。”斯宾诺莎在他那个条件下所追求的自我实现不是自我牺牲,而是利己主义,这就是他的哲学虽然带有东方哲学注重统一和整体的色彩而又不是东方哲学的原因。他的哲学是资产阶级的哲学,是与西方文艺复兴运动以来的启蒙思想家们的思想潮流在本质上合拍的。这还主要不是指他从理论上对利己主义的合理性加以系统论述,而主要在于他的伦理学强调的是个人的情感上的自爱和精神上的利己主义。
斯宾诺莎这一方面的理论主要是通过他对于第三种知识的论证而加以阐发的。
第三种知识是人的心灵与整个自然相一致的知识,这种知识之所以远远高于第二种知识,就在于它已经不再仅仅是知识,而几乎完全是一种对自然整体的直观和感受,是一种情感上的体验和满足。这种体验和满足立足于直观,这一点极其重要。他认为任何通过科学方法获得的科学知识都只能告诉我们事物是什么而不是什么;但人并不是为着知道这一点而去认识的,人认识的目的在于确定真正值得爱的对象,在于个人的幸福。因此,纯粹科学的方法(第二种知识)对于人的最终的幸福是无能为力的,人只有通过真正哲学的方法才能使人在对整个自然的理性直观中获得情感上的满足。他所说的真正的哲学的方法就是把人的理智与情感统一起来的方法,而其哲学的最高境界是爱,是心灵在情感上的自足。
显然,这里已经散发出较浓厚的宗教的气味了;而且我们也可以认为,斯宾诺莎的新道德理论无异于一种改头换面的宗教式的说教。怎么看待这一现象呢?
他不是一个无神论者吗?我们认为仅仅从斯宾诺莎哲学的不彻底性或妥协性上去分析是不够的。我们应该在更广阔的视野里,联系着哲学与宗教在某一特定时期的特定内容,对这一现象进行更进一步的探讨。
三、宗教与哲学的同异
在16-18世纪的西欧哲学史上,哲学与宗教的斗争有着特殊的地位。哲学要摆脱自己作为神学侍女的卑微地位,为人的理智争夺地盘,这是这一时期哲学的主要特征;无论是唯理论还是经验论派的哲学家,都通过自己的哲学体现出这一特征。黑格尔把近代哲学史称为“理智的形而上学时期”,这是有道理的,因为它抓住了这一时期哲学的基本特征。黑格尔把自己的哲学视为这一时期哲学的归宿和总结,也是有道理的,因为他的哲学就其理论形态而言,已经不存在为理智争夺地盘的问题,而是用人的理智的最高形式,即人的自我意识代替神,并在此基础上构造出一个“达到了顶峰”的纯粹理智的形而上学体系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看,黑格尔通过自己对思想王国的哲学描述,已经使人的理智取代了宗教;在黑格尔面前,禁锢人的理性的迷信和神话已无立足之地。
但从另一个意义上看,黑格尔哲学并没有战胜宗教,而且毋宁说他的哲学本身就是一种宗教。经典着作家们一致断定,黑格尔哲学就其本质来说,是“神学的虚构”,是对自然界的普遍性和规律性的神化,是宗教式的欺骗,因为他硬把人的知识说成是神的知识。
那么黑格尔哲学是不是就与中世纪的基督教神学没有区别了呢?并不是的。
如果我们把黑格尔哲学和基督教神学都看作是人的本质的异化的话,它就是一种宗教;如果我们更进一步把它们看作是人的不同属性的不同的异化形式的话,它们之间还是有着根本区别的。马克思曾经指出,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宗教要求人们把自己的全部情感都奉献给上帝,而上帝却作为人所幻想的产物,给人的精神带来某种情感上的慰藉。同样,我们也可以把黑格尔哲学视为无理智世界的理智,它要求人们把自己的全部理智都奉献给“绝对精神”,然后再颠倒过来,给人的精神带来某种理智上的满足。这就是它们之间的同异之处。当然,这种说法是比较粗糙的,而且只要是宗教,它压迫的就是整个的人,而不会仅仅只是人的某一方面;但在那一段哲学史中,就对人的异化而言,哲学与宗教确实进行着这种在片面中得到发展,在克服一个倾向中走向另一个倾向的拉锯战。究其原委,就在于理智与情感同是人的本质的规定性,它们作为哲学的共同对象,却采取着从人那里异化了出去的形式。所以列宁说:“唯心主义就是僧侣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