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婶娘就说,你呀,要找个媳妇子呢,有个媳妇子照顾着,你就不会这样馋了。
马夫手上的动作一点也没有闲着。“嚓嚓嚓嚓”,铡刀起起落落,铡草房里像是扑腾着一群欢快的鸽子。在外面疯的孩子,也挤了进来,听马夫讲故事。
那年冬天,马夫说,天星洲起鱼,起了好些鱼。余下些乌龟甲鱼没人要,那东西,黑不溜秋,哪个敢吃呀。那好吃的男人说,你们晓得个鬼,这些东西才好吃。他捡了一脚盆乌龟甲鱼,剥了一脸盆的肉。男人叫上了村里几个好吃佬,一起生火煮了一锅子乌龟肉,又打了两斤烧酒。几个人把一锅子乌龟肉吃完了。
后来呢?孩子们抻着脖子,咽着口水。
瞎婶娘却有些紧张了,她担心着那些吃了乌龟肉的人。
那天晚上,马夫说,那个好吃佬男人,睡到半夜,突然在床上爬了起来,从床头爬到床尾,嘴里还吐着白泡泡,像一只乌龟一样。一边爬一边说,大乌龟小乌龟一锅子乌龟,大乌龟小乌龟一锅子乌龟。就这样爬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就死了。
马夫说完,手上的铡刀不动了,瞎婶娘也忘了往铡刀里喂草。
是乌龟精!马夫说。手上的铡刀又铡了下来。瞎婶娘又开始喂草了。
孩子们说,后来呢?
马夫说,人都死了,还有么子后来。
孩子们说,是真的是假的?
马夫说,骗人的是乌龟。
这天的故事,大抵在瞎婶娘的心底里留下了一个阴影,她好久都没有说话。一整天,脸上也再没有了笑。只到快要收工的时候,瞎婶娘把地下的草都拢到一起,直了腰,拍打着身上的草屑,又拍打着头上的草屑。马夫笑着说,头上还有草呢。瞎婶娘就去摸头上的草。马夫说,还有,没弄干净。瞎婶娘又去摘。说,还有么?马夫说,还有。瞎婶娘说,你帮我摘掉吧。马夫就帮瞎婶娘摘了头上的草。瞎婶娘突然说,那个男人,他成家了么?
马夫一愣,好一会,回过神来,说,听说是成家了。
可怜,有伢们么?
马夫说,有两个,一儿一女,儿子上小学三年级,丫头子上小学一年级。
瞎婶娘说,那,可苦了她。
秋风也不知吹过了第几遍,烟村开始变得萧瑟起来。天地间,整天价灰蒙蒙的,风在树梢上跑,拉扯着树枝,树枝的叫声尖锐刺耳。男人老国还在搭锚洲围湖造田。多么冷的天!赤了脚在淤泥里围湖,瞎婶娘的心揪得疼。夜晚,睡在屋里,听着屋外边的风在叫,听着村子里的一只狗子在叫,她念想着老国许多的好。有老国在,这个家,就有了靠山,有了顶梁柱,虽说老国有口不能言。瞎婶娘觉得,有口不能说话,是最痛苦的事,比她有眼不能看的痛苦要深重得多。又想,一个女人,要是没有了男人,那日子怎么过?感谢老天菩萨,把老国给了我。瞎婶娘感到很温暖。可是一个女人总在她的心里晃,那个男人吃乌龟死了,他的女人现在怎么办?两个伢们怎么办?瞎婶娘又想到了马夫。马夫都快四十了,还没有娶到媳妇子,光棍一个,这日子也是难过。瞎婶娘的心里哗地一亮,要是让马夫和那女人组成一个家,那该有多好。可是,那女人的家在天星洲,离这里有三十里,还要过河。没有媒人,两个人怎么能到一起。
再给我讲讲,那个女人,她怎么样了?
马夫手中的铡刀利索地铡下。瞎婶娘有节奏地将草往铡刀口里摆。
哪个女人?
就那个,男人吃乌龟死了的。
马夫笑了笑,说,你还记得。
瞎婶娘说,我一晚没睡好,老想着那个女人,男人没了,拉扯两个伢们,怎么活。
马夫说,人总是有活法的。
她,没有改嫁?
大概没有,说是,怕后爹对她的伢们不好。
她是个好人。
好人命不长,坏人活世上。
你这老鸹嘴,别乱讲。
马夫就不讲。嚓嚓嚓嚓……可劲铡草,铡得草屑乱飞。
再说说,那个女人,你晓得的事。
你不让我讲。
我又让你讲了。
……男人吃乌龟死了后,她就信观音菩萨了,不吃肉,不杀生。其他的,我就不晓得了。
瞎婶娘不再言语。铡草房内,只有铡草声像音乐一样,响着舒缓的节奏:嚓—嚓—嚓……半天来一下。
这天收工的时候,瞎婶娘突然说,你要想法子成个家了。马夫说,习惯了。马夫这样说时,又拿眼去盯着瞎婶娘,呼吸就急促了起来。马夫的心里有许多的话,可是他不敢说,那些话是多么的肮脏,他为自己心里时常冒出那样的想法而自责,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是猪狗不如,可他止不住那么想。他想说,他习惯了,也不想娶了,能和她在一起铡草,他就知足了。瞎婶娘的心里明镜一样,说,你,今年四十了吧。
嗯哪,冬月十七满四十。
瞎婶娘觉得,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次日清晨,烟村还浸在雾中,瞎婶娘背了个包袱,包袱里装了两瓶罐头,一斤红糖,拿了根细竹棍,她对隔壁孝儿的母亲打了招呼,说是回娘家去有点事。瞎婶娘就离开了烟村,去找那可怜的女人了。
要过江,她从来没有去过江对岸。她打听到了,顺着那高高的长江干堤,一路往西走,二十里路程,就是调弦渡,在调弦渡过江,就是天星洲。她走得有些急,这条路,她从来没有走过,在烟村,她用不着竹棍,出远门,她要用手中的竹棍开路。
一条大船顺江而下,呜——拉出响亮的汽笛。
天越走越亮,雾散了,太阳出来了,太阳很温暖,她走出了一身的汗,把手反伸到背后,揭开了汗湿后贴在背上的内衣,抖一抖,让风钻进去,把汗吹干。一路上,不停遇到熟人,问:
您这是到哪里去呢?
去天星洲。
走亲戚么?
嗯哪。到调弦渡还有多远?
还远呢,也不让老国骑自行车驮你去?
瞎婶娘不说话了,她要继续赶路。二十里路,一条干堤,顺着江流的曲折而曲折,没有岔路,她不用担心走岔路。她的心里盘算着,见了那苦命的女人,该如何去说。那个女人,会同意嫁给他么?她也觉得自己这样去访别人,一个从不相识的人,又是给另一个人说媒,她能相信她么?没事的,他是个好人,她跟了他,会过上好日子的。
为了伢们着想,也要再找个人嫁了,我可以保证,他会对你好的。
瞎婶娘突然听见有人说话,吓了一跳,才灵醒过来,是自己说出声来了。她笑笑,便小了声,一个人模拟了两个人的对话。她相信,她是能说动那可怜女人的。
走一段路,遇到人,她就打听,离渡口还有多远。还远呢,有十来里吧。还远呢,有六七里吧。还远呢,有三四里吧。不远了,就在前面,我送您去吧。
那,真是太多谢你了,小哥。你是好人,好人有好报。
坐上了渡船,她就开始向人打听那可怜的女人的家。同船的,大多是天星洲人。可是并没有人听说过那么一回事,因此回问瞎婶娘,那女人是天星洲哪个村的,姓什名谁。
瞎婶娘说,她男人吃乌龟吃死了,晚上在床上两头爬,嘴里念,大乌龟小乌龟,一锅子乌龟。
同船过渡的人都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有这样的一户人家。
你们没有听说过么?那男人,就是这样死的,你们真没有听说过?
没有听说过,您找她搞么子事呢?
瞎婶娘笑笑,很神秘,好事。她说,找她有好事。
渡船到了江心,江面上的风很大。一船的人都不说话,她也不说话。这样一个可怜的女人,她男人又是这样一个死法,怎么这天星洲的人都不晓得她呢?她感觉到了,这次出门访那可怜的女人,可能不会太顺利。
船撞到了什么东西,猛地打了个抖,她往前倒,幸亏身边有人手快,拉住了她。一船的人都起了身,船就停稳当了。
到岸了!船佬大在喊。
有人扶着她上岸。多谢,多谢。她说。好人哪,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她要一个村一个村地去访那女人了。她走到最近的一个村庄时,太阳就落在了长江的对岸。秋风吹过来的寒意渐浓。一天没有吃饭,她却并未觉出饿。终于听到了人声,鸡叫声、狗叫声、牛叫声。空气中飘荡着谷草燃烧的气味。哪家的饭烧糊了。哪家在煮萝卜烧肉。
问您打听个人?
您说。
我也不晓得她叫么子,她的男人死了,吃乌龟吃多了,被乌龟精缠到,晚上在床上爬,说大乌龟小乌龟一锅子乌龟,爬了一夜就死了。
……没听说过……就是我们天星洲?不会吧,天星洲哪家死了个抱鸡母,一村的人都会晓得的,哪里有这样的事。您听哪个讲的?
是真真的呢。瞎婶娘说,那女人,她后来信菩萨了,不吃荤……她有两个伢,一个男伢,一个女伢……她没有改嫁,说是怕苦了她的伢……
没有。肯定没有。您访她搞么事呢?
好事。
么好事?要不您再去隔壁问问。
好的,多谢您啦。瞎婶娘又走了另一户人家。她一连问了好几户人家,天就黑了下来,她还没有访到那可怜的女人。得到的答复都是,天星洲肯定没有这样的事。您访她到底搞么子事呢?
这一次,瞎婶娘把她的想法说了,她说,我有个哥哥,今年四十了,人很好,实在,我想给她们俩做个媒。
这天也黑了,今晚你么办呢?要不,就在我们家将就一晚?
那,真的是太麻烦您了。
瞎婶娘在人家里住了一晚,一起用过了晚餐。主人家专门打了两个鸡蛋,都挟给了她。她的筷子拨拉了一下碗中,就知道是主人家专门为她打了荷包蛋,慌忙说,吃不了那么多。死活是一定要把两个鸡蛋都夹给孩子们,主人家拗不过,好说歹说,她吃了一个荷包蛋。一起聊天,和人家讲了她的家,讲了老实忠厚的老国,讲了实在勤快的马夫。夜就有了些寒意。
晚上,她睡不着。怎么会没有这么一户人家的呢?听马夫讲得清清楚楚,就是在天星洲的。第二天,天一亮,她从包里摸出了一瓶罐头,想一想,把另外一瓶也摸出来,放在了床头的抽屉上,悄悄离了这好心的人家,又去继续打听那可怜的女人。一个村子差不多打听完了,都说没有这么回事,又去访另外的一个村子。三天下来,她把天星洲的四个村子都访遍了,终于问到有一个上了岁数的人,说是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的,有一个人被乌龟精缠死了。不过,那上了岁数的人说:那事可不是出在我们天星洲,是出在江那边的烟村,说是烟村有这么一回事,前年冬天,烟村有人来这里修堤,我听烟村的一个马夫讲起过……
秋风一阵紧过一阵。天上又过雁儿了,瞎婶娘拄着竹棍,听了一会雁儿叫。她听见天星洲的孩子们在唱:
雁儿雁,挑箩筐,挑到天星洲把戏唱,唱个么子戏,么子蛮好七……
瞎婶娘笑了,她突然发觉,这次出门很是可笑,简直有些莫名其妙。离家几天了,她从来没有离开家这么久过,她很想家。她只想回家,快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