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斯承认这三种文化定义各有其合理之处,但同样承认他更愿意强调第三种视文化为日常生活的定义。因为显而易见,以文化为人类创造性活动的记录,其意义和价值就不仅存在于艺术和知识之中,同样也存在于制度和生活方式、社会形式之中。《漫长的革命》据斯图亚特·霍尔《文化研究与伯明翰中心》的文章称,是战后英国思想生活中一个具有开创性意义的事件。威廉斯坚持文化的理解,必须在物质生产和物质条件的背景中,通过日常生活的表征和实践来进行。对此威廉斯将之命名为”文化唯物主义“,倡导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语境中来研究特定的物质文化和文学生产。这意味上层结构的各种活动,并不仅仅是经济基础的反映或者结果,而本身就是物质性而且是生产性的。意识形态不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独立的信仰和观念系统,而被视为鲜活生动的总体社会过程的组成部分。以文化唯物主义为意义生产的物质手段及必要条件,那么,文化研究的内容就将包括:(一)艺术和文化生产的机制,即艺术和文化生产的工艺和市场形式。(二)文化生产的形构、培育、运动以及分类。(三)生产的模式,包括物质手段和文化生产的关系,以及产品显示的文化形式。(四)文化的身份认同以及形式,包括文化产品的特性,它们的审美目的,以及生成和传达意义的特定形式。(五)传Raymond Williams,TheLongRevolution,London:Chatto &Windus,1961,pp.5758.统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再生产,它必然涉及社会秩序的重组和社会变革。由此可以来看”文化是普通平凡的“这个伯明翰文化研究传统的基本纲领。这一纲领的阐释集中见于威廉斯1958年的著名文章《文化是普通平常的》之中。此文系作者在完成《文化与社会》后所撰,文中威廉斯告诉读者,他正在撰写另一本书,以图从历史和理论上,来阐释当代日益扩张之文化的性质和条件。他坦陈假如他没有从马克思主义者和利维斯那里习有所得,那么就不会动笔来写这本书;而假如他不能从根本上修正他们以及其他人留下来的一些观念,那么他就无以完成这本书。这本书就是《漫长的革命》。
文化是普通平凡的,这个命题意味着什么呢?威廉斯对此作如是说:
文化是普通平常的:这是首要的事实。每一个人类社会有它自己的形态、自己的目的、自己的意义。每一个社会在制度习俗、艺术和知识里表达了这些内容。社会的形成即在于发现共同的意义和方向,其发展则是在经验、接触和发现的压力下,某一种能动的论辩和修正,且将这些压力书写在土地之中。社会是在发展,可是它也是由每一个个人的心灵造就和再造就的。
雷蒙·威廉斯因此强调文化是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已知的意义和方向,在这方面社会的成员是训练有素的;另一方面则是新的视野和新的意义,那是有待检测的。他认为这就是人类社会和人类心灵的普通过程,由此可以见出一种特定文化的性质:它总是既传统又创新的;既是最普通平凡的共同的意义,又是最优秀的个别的意义。所以我们是在两种意义上使用文化这个语词:一方面它是指某一种生活方式的全部,那是普通意义;另一方面它又是指艺术和求知,那就是特殊的去发现、去创造的过程。他指出,有一些作家偏向这一端或那一端,但是就他本人而言,他是坚持两者兼顾、两者结合。所以,对于每一个社会、每一个个别心灵而言,文化都是普通平常的。
威廉斯对于文化的上述分析,意味着文化将是普通人的文化而不是少数人的专利。它与利维斯主义的分歧是显而易见的。可以说,正因为威廉斯将文化定义为普通男男女女的日常经验,由此而进入日常生活的文本和实践,终而使他同文学为上的利维斯主义分道扬镳。威廉斯承认利维斯称许多”传统中最精致、最容易毁灭的部分“都包含在文学与语言之中,是言之Raymond Williams,”Cultureis Ordinary“,Ann Gray ed.,Studying CultureAn IntroductoryReader,London:Arnold,2002,p.6.成理的。但是可以借鉴其他经验的道路还是很多,不单是文学一端,比如,我们同样可以借鉴历史、建筑、绘画、音乐、哲学、神学、政治和社会理论、物理和自然科学,以及人类学。同样还可以借鉴以其他方式记录下来的经验如习惯、礼仪、风俗和家族回忆等等。威廉斯甚至愿意承认文学具有特殊重要性,承认每部文学作品,都是以不同方式保存下来的共同语言的契合点。故而认可文学是一切人文活动的主体,是保存这些活动并使之进入我们共同生活方式的主体。但问题在于,让文学的批评来独自承担个人和社会经验的全部责任,它承担得起吗?
霍尔:电视话语的制码和解码
斯图亚特·霍尔是出生在牙买加的非洲黑人后裔,英国战后的第一代移民。他是著名杂志《新左派评论》的第一任主编,1966年加盟伯明翰大学当代文化研究中心,三年后正式接替霍加特,成为中心的第二任主任。在他十数年的主政时期,伯明翰中心的理论基础和广泛影响,用登峰造极一语来形容,也不为过分。在见证了中心的兴盛和”重组“之后,霍尔移师开放大学,他是在开放大学的职位上退休的。霍尔本人的学术名声主要不是建立在他的著作上面,而是见于他发表的一系列文章。这些文章最初大多刊印在中心自己创办的,尚不是正式出版物的杂志上面,以后被收入不同的文集。
同威廉斯、霍加特和汤普森体现人文关怀,后来叫做文化主义的文化研究方法不同,霍尔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文化研究的结构主义符号学转向。自此以斯图亚特·霍尔还,结构主义和流行媒体研究,成为文化研究的主要阵地。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意识形态理论,以及葛兰西的霸权理论,最终都是在霍尔的督阵下,确定它们在文化研究中举足轻重的理论地位。由此欧洲大陆理论得以全面登陆英国传统的文化研究。霍尔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他撰于1973年,先是在圈子里内部流传,修改后收入1980年出版的《文化、传媒、语言》一书中题名为《电视话语:制码和解码》的文章。
《电视话语》一文开篇就说,电视生产实践和结构的”对象“是某种”信息“的产品。即是说,它是一种符号载体,或者毋宁说,一种特殊的符号载体,就像交流和语言的任何其他形式一样,是通过代码的运动,在话语的结构链内部组织起来的。霍尔这里所用的是典型的结构主义的话语,即是说,用索绪尔的语言学和符号学理论来解释电视节目的生产。他指出,这一符号载体的转换自然是需要物质材料的,诸如音像制品、电影、传输和接收设备等等,但是”产品“的接受及其在不同观众群之间的流通,主要是以此一符号形式发生的。霍尔进而提出了电视话语”意义“生产与传播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电视话语”意义“的生产,即电视专业工作者对原材料的加工。这也是所谓的”制码“阶段。如何加工即加码,加工成什么样子,比如拍什么题材,怎么拍,镜头比例如何,镜头时间长短,用不用特写等,取决于加工者的知识结构以及生产关系和技术条件等因素。这一阶段占主导地位的是加工者对世界的看法,如世界观、意识形态等。由于代码是解读符号和话语之前预先设定,已经存在于加工者脑海之中,就像作为语言代码的语法,被看作是自觉自然的过程,人们常常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一如人不懂语法照样说话不误。但霍尔说,文化代码虽然很早就被结构入文化社区之中,它却常常想当然被认为是自然的,中立的,约定俗成,没人会怀疑代码系统本身的合理性。故文化研究的任务之一,即在于如何打破代码,将意义释放出来。他指出,毫无疑问字面误解是的确存在的。观众不懂使用的术语,不能跟随争论或展示的逻辑,不熟悉语言,觉得概念太陌生或者太难,被阐述的叙事所欺骗。但更常见的,则是播音员担心观众不懂他们所预期的意思。他们真正要说的,其实是未能将观众把玩于他们”建议“的”支配“代码之中。
第二阶段是”成品“阶段。霍尔认为,电视作品一旦完成”,意义“被注入电视话语后,占主导地位的便是赋予电视作品意义的语言和话语规则。此时的电视作品变成一个开放的、多义的话语系统。传统电视理论认定电视信息的代码约定俗成,电视图像被认为是直观的、客观的,不可能做假。所以尽管观众不同,不可能有与制码者不同的解读。但问题并非如此简单,霍尔指出:
因为图像话语将三维世界转换成二维平面,它自然就不可能成为它所指的对象或概念。电影里狗会叫却不会咬人。现实存在于语言之外,但是它永远须依靠语言并通过语言来作中介,我们的一切所知和所言,必然存在于话语之中并通过话语而得产生。话语”知识“不仅产生于“真实“之清晰的语言表达,而且还是表述了语言对真实的关系和条件。所以没有代码的运作,就没有明白易懂的话语。
StuartHall,”TheTelevisionDiscourse-EncodingandDecoding“,S.Hall,D.Hobson,A.LoweandP.Willis,ed.,Culture,Media,Language,London,Hutchinson,1980,p.131.由是观之,电视图像越自然,越有伪装性。这是因为图片和形象的意识形态性,比语言更难察觉。霍尔说,这是因为意义并非完全由文化代码预设,意义在系统中是由接受代码决定的。这是说,电视文化提供的产品是”意义“。“意义”可有多种解释,符号的意义跟所给事实不一定符合,观众完全可以解读出不同的意思。各人得到的意义是并不相同的。
第三阶段也是最重要的阶段,是观众的“解码“阶段。这里占据主导地位的,仍然是意识形态问题,如观众的世界观和意识形态立场等。观众面对的不是社会的原始事件,而是加工过的”译本“。观众必须能够”解码“,才能获得”译本“的”意义“。换言之,如果观众看不懂,无法获得”意义“,那么观众就没有”消费“,”意义“就没有进入流通领域。而最终是电视”产品“没有被”使用“。用霍尔的话说,如果意义没有在实践中清楚地表达出来,意义就没有效果。不过,如果观众能够解码,能看懂或”消费“电视产品的”意义“,其行为本身就构成一种社会实践,一种能够被”制码“成新话语的”原材料“。这样一个过程,通过话语的流通,”生产“成为”再生产“,然后又成为”生产“。换言之,意义和信息不是简单被”传递“,而是被生产出来的。
有鉴于以上理论,霍尔提出可以设想有三种解码立场:目中读出意义,根据将信息编码的同一代码系统给信息解码,这意味着制码与解码两相和谐,观众”运作于支配代码之内“。这是制码人所期望的”清晰明白“的传播模式。如北爱尔兰政策、智利政变、《工业关系法》的权威阐释等等,就主要是由政治和军事精英们制定,他们通过他们的专业代码,选择播出的场合和样式,挑选职员,组织现场辩论,让观众在无意识中接受意识形态控制。
第二种立场是”协商的代码或立场“(negotiatedcodeorposition)。这似乎是大多数观众的解码立场,既不完全同意,又不完全否定。此一立场承认主导意识形态的权威,认可霸权的合法性,但是在涉及具体的层面,它就强调自身的特定情况,制定自己的基本规则,努力使主导意识形态适用于它自身所处的”局部“条件。观众与主导意识形态,因而始终处于一种充满矛盾的商议过程。霍尔称协商代码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工人们对《工业关系法》的反应--法案限制罢工,提倡冻结工资--看电视新闻的工人也许会赞同新闻称增加工资会引起通货膨胀,同意”我们都必须少得一些,以抵制通货膨胀“,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坚持自己拥有要求增加工资的罢工权利,或者让车间和工会组织出面来反对《工业关系法》。霍尔认为,媒介传播中大多数所谓的”误解“,就产生于主导-霸权代码和协商代码直接的冲突分歧,这是精英们感叹”传播失败“的缘由所在。
第三种立场是”对抗代码“(oppositionalcode)。这是说,观众可能一目了然电视话语要传达什么信息,完全理解话语的字面义和内涵意义,但是却选择以截然相反的立场来解码,每每根据自己的经验和背景,读出针锋相对的新的意思来。比如观众收看限制工资有无必要的电视辩论,每次都将”国家利益“解读成”阶级利益“。这就是观众利用”对抗代码“在为信息解码,“意义的政治策略“即话语的斗争,由此参入其中。不消说,三种解码立场中,对抗代码是最为激进的一种,虽然推翻制码的意识形态谈何容易,但是它的颠覆态势,无论如何是不容低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