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多久,河流远远出现在视线里。
天色并没有因辟空兽的溃败而完全恢复,而是呈现出接近黑色的昏黄,四下寂静无声,连风也似乎凝固了一般,缓缓奔流的河水像是一条穿过死亡地带的巨蟒。没看到凤囚,河面上一无所见。
三人站在岸上的树林里,良久后感觉到一丝燥热的风。
林晋凝眸望着河面,直到眼球因为过分专注而沁出泪水。抬头看向天空,云层凝重,中间似乎又隐藏着早晨那会儿看到的黑影。耳听着木铁生的咕哝,白夜在岸边来回的疾走声,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片黑影,等待着它露出真实面目。
过了片刻,云层越发显得阴暗,逐渐向黑红色转变,大块堆积的黑云中间像是挤破了血浆袋一般。
一片殷红色开始大面积的浸染。
“等红云完全占满天空,血月就出现了。”白夜气喘着说。她沿着河岸找了好大一会儿,凤囚再未出现,或许再也不会出现了。林晋有些同情的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之前眉眼间的焦虑反而沉静了下来。
“我早就知道他会这样,一声不响地消失不见。”白夜慢慢坐在岸边土层上。“七岁时第一次见到他就有这种预感,很不可思议吧?人的直觉往往很准。”说罢,她转过脸问林晋:“准备好当一个祭品了吗?雾隐虽然死了,但森林那边的绝不会善罢甘休。”
“凤老大不会抛下我们。”木铁生失魂落魄地坐下来,喃喃自语。
“或许吧。”林晋又抬头看着已经被血云侵染大半的天空。祭品,要祭奠谁呢?
凤囚的消失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触动,和白夜一样,他也有一种直觉:那人犹如孤鸟,总要从一个林子不停地飞往另一个林子,至于要寻求什么,或许连它自己都不晓得。
“凤老大!”木铁生突然大喊。“我看见凤老大了!是凤老大!”
“木大哥。”林晋朝跑向河里的木铁生喊了一声,快步下坡,站在浅水里往那边张望,三里开外,血红色的河面上站着一个人影儿,背对着这边,被刚刚升起的一团水雾半遮着,慢慢往下流飘去。
木铁生快步在水里踏步,溅起一片血红色的水花。
白夜慢慢站起来,茫然地望着那边:“是他吗?”
“看看就知道了。”林晋说着,沿着河岸往下流掠去。
奔跑的时间里,血云加速在空中蔓延,林晋偶尔低头,会看见褐色的泥土映照着血光,无比醒目地撞击着人的神经。匆匆一瞥,四周全部被血光浸透,绿叶不复存在,透明的空气不复存在,一切都泡在血光里。
人影儿走得不快,林晋慢慢停下步子,白夜随后赶上,后面一里开外的地方,传来木铁生扑通扑通的踢水声。
就在这时,血云彻底占领天穹,长空一如血色大河,浩浩荡荡地低压下来,与天边的树影融为一体,一同构成这个血的世界。大幕渐渐拉开,重要的人物即将登场。
人影儿转过身。
四周的空气为之一变。
林晋清晰无比地感觉到血液在刹那间凝固,周围的任何景物也一起凝固,他听着自己无比巨大的喘息声,感觉自己像是在孤身一人面对这场噩梦。但不是,耳旁随即响起白夜撕心裂肺般地惨呼声:“不!”
一身黑袍的雾隐鬼影一般站在血河上,右手拄着一根权杖,权杖顶端套着一张刚被剥下来的面皮,眼睛鼻子嘴巴皆是黑色的窟窿,已经凝固的线形血液从黑洞处探出来,面皮连着整块头皮,头皮上那一把黑发飘在空中。
五官虽然已经不在,但林晋还是一眼看出来,那是凤囚的。只有凤囚,额头上才会有一小块闪电的标记,也只有他,才会有那般精致的面皮。嘴巴处的黑洞奇异地呈现出微笑的形状,可以想见,此君在临死前仍是一副轻松无比的表情。
“不!”已经失控的白夜奔向水里,以无以伦比的速度射出一排骨箭,随即抛开长弓,拔出长刀,在一片水花四溅里,嘶吼着冲向雾隐。
林晋茫然站着,忽感不妙,但一切都来不及了。只见雾影微微抬肩,奔流的水面陡然凝结成冰,尚在空中的水花同时化成一支支利刃,微微停顿,嗖嗖有声地射往白夜。
几乎是下意识的,林晋身影一跃,挡在白夜身前,丰沛的体气倾泻而出,把冰刃击碎成粉末,粉末如雪花般弥漫在空中,嗤嗤有声地四下激射。
林晋身子不转,左手从右腋下探出,把已经疯狂的白夜推向水里,然后冲破密实的雪花,直冲雾隐而去。
冲出雪花后,雾隐已经漂流到四五里开外。林晋在全力出击后,体气大耗,只好落在水面上,如滑旱冰一样,鞋底与水面似沾未沾,借着中间的那道微弱的气流,向前飞快地滑行。
追了几十里,仍是与雾隐隔着四五里。身后没有声响,白夜他们想必因为力竭而难以再次追击,眼下他是孤身一人。
又追了很久很久,至于多久,他早已分辨不清。感官在极不正常的血色里渐渐失常,就连眼前的状况是现实还是梦境都难以分辨。苍茫的水雾里,雾隐那一身黑袍黑斗篷几乎与雾气融为一体,唯一清晰可见的,是凤囚那垂在杖头的面皮和飘在空中的长发。
他时而在水面上滑行,时而跃在半空中疾踏。虽然臻至身证境,也难以御风而行,只能巧妙地在涌动的气流上借力。渐渐的,他的意识有点恍惚起来,双脚终于重如铅铸,雾隐默不作声地消失在血雾深处,最后消失的,是凤囚那张微微泛起的面皮,其上好像还残留着一丝生命。
他浑身脱力,意识空白,茫然地抬头看向天空,恰好瞧见那只竖立的眼睛冷冷俯视大地,在血色肆虐的天空里,如流星雨一般划出许多道光轨。光轨杀气腾腾地坠向四周,像是敌方的大部队发起了总进攻。
“怎么回事呢?莫非是天外飞船开始攻击这片森林?”他迷惑不解,任凭身子往后一仰,躺在水里,向下流漂去。
漂了几里,忽见一道光轨掠过头顶。混沌的天色里,林晋看得清楚,一个生着猫脸的将军,骑着条状的岩石飞速前行,黄澄澄的圆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前路,大红披风在它飞出老远后,还在颇有气势地鼓荡着。
是猫人。
辟空兽、金刚、猫人。一时间,森林里莫名地热闹起来,一场大幕确实已经拉开。
半睡半醒间,林晋不知道自己漂流了多久,有时候觉得水势直直地下坠,有时候又觉得水流陡然上升。他忽然听见一片清脆的鸟叫,无比清爽的空气涌入鼻孔,轻风扑面,躁动不安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
他睁开眼睛,看到碧空如洗,细柔的白云静卧不动,自己正在冰块间漂流,深蓝色的水流潺湲,在一座巨大的冰山脚下绕行。他抬起头,手掌搭在额上极目望去,冰山绵延如龙,一块块大小不等的冰块镶嵌在蓝水里,最远的地方,是一片冰林,雾凇一样,如梦似幻,美不胜收。
贪婪地看了许久,林晋忽然涌出眼泪。
凤囚一再强调让他记住的河流,正是森林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