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晋浑身湿透,坐在一块蓝冰上向冰林漂流而去。与冰山擦身而过时,冰块发出悦耳的脆响。周围尽是这种圆桌大小的流冰,被风吹得互相撞击,叮咚作响。
漂流了十多里,搁浅在陆地边缘。
林晋弃冰上岸,没走几步,大大地摔了一跤。爬起来一瞧,这才知道陆地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陆地,而是由一大块厚冰凝固而成。因为年份过于久远,冰层上繁殖出一种类似霜花似的植物,远远看着,和寻常的霜冻无异。
冰林在望,林晋心里生起几分期许,加快步伐想尽快进入林中。里面或许有人烟,或许有食物,有人烟就能打听到这个世界的新鲜事物,在森林里被围困已久,他迫切想看一看不同的东西。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小半天,打听信息时再顺便讨点吃的,冷透的身体说不定就能暖和过来。
但也未必。
等走进冰林,他全身衣裳已经冻成了一层厚厚的冰甲,每迈出一步,碎冰块便簌簌掉在地上。仰头观察,厚厚的冰层裹在一棵棵垂柳似的大树上,冰层深处,却是一根根青翠逼人的嫩枝。想来在很久以前,这里应该是一大片柳林,某年因为一场灾难,一切生机都被冷藏了起来。
但柳树为何生长在冰陆上呢?他思索片刻,不得而知,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一路走来,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林梢与天穹相交之处,唯有凛冬特有的冻云漂浮不动。等惊觉时,林晋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片淡蓝色的树林里,与冰林不同,这里的大树生机勃勃,枝叶间丝毫没有冰层覆盖,巴掌大的叶子迎风摆动,每棵树干上无一例外地刻着人脸,五官模糊黝黑,想必有些年头了。
林晋站在树前端详人脸:五官瘦削,口鼻难以分辨,在那双细长、冷峻的眼睛里,流露出不无落寞的孤傲。看得久了,那份落寞似乎能够直指人心,渐渐的,林晋的心田里仿佛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感觉到体内某个部位霍然一动,有什么东西受到感应,挣扎着想要苏醒过来。
他不敢再看人脸,使劲儿跺了跺脚,尽力把衣服上的冰渣子抖落一些,缩着肩膀继续前行。雪花静悄悄地落在双肩,地上近似霜花的植物渐渐被积雪所埋,尽管眼睛睁得够大,但前面的路径还是慢慢看不大清了。
穿过一片浓密的雪林,眼前略微开朗些,眼前不远的地方赫然站立着一间冰屋,一道细细的炊烟从屋顶冒出,冰凿的房门紧紧关着,里面响着两个人的呼吸声。一个微弱急促,一个粗重笨拙,都不是厉害的角色。
林晋一路小跑过去,站在门前把鞋上的积雪跺掉,搓热手,暖在耳朵上,嘴里呼出长长的白气,四周只听见雪花坠地的轻响。
他敲了三下。
“谁?”门后一个苍老的男人警惕得活像一只猎犬。
“路过,能否进去歇歇脚?”
“不能。”老猎犬充满防备地说。
“风雪很大,大叔能不能行个方便?”
“不能。”听声音,老猎犬正把耳朵紧贴在门上,蹲在地上听着屋外的动静。
另外一个呼吸声始终保持着相同的节奏,或许在睡觉,或许在昏迷。
“我身上冷,肚子又饿,好人一个,打小不敢杀鸡,从来不打架闹事。”林晋无奈之下,以诚恳的语调说道。他身心俱冷,实在需要一个避风的地方。
“坏人多自称好人。”老猎犬冷冷说。
“我眼睁睁看着生平最好的朋友被一个坏蛋残忍杀害,凭着他临死前指明的道路逃出生天,我不敢回去,因为回去了,就不能再逃出来,会被一群邪恶的人当做祭品。我抛下一个愿意为我收尸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刚十四岁,是个烧火丫头,救了我一命。我被人看做淫贼,我舍友求生,我曾经亲眼看着一个老人被一群人杀死,是那个老人把我抚养成人。”林晋沉默半晌,恶狠狠地说,“这就是我,一个名副其实的恶棍,你再不开门,我就一把火烧了你的屋子。”
门忽然打开了,一张灰白苍老的脸庞从门后闪出来:“进来吧,恶棍。”
冰屋里陈设简单,一张窄床靠着里墙摆着,床上蒙被朝里睡着一个人,一头稀疏的紫发堆在枕头上。床边地上生着一盆炭火,用铁片盖着,以防把屋顶烤化。两张草席铺在炭火周围,草席上胡乱堆着薄薄的草被。一盏昏暗的油灯吊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灯油像是不多了,灯焰奄奄一息。
老猎犬佝偻着身子,站在油灯下冷眼瞥着林晋:“门关上,安静坐着,别离床太近,身子暖和了就赶紧给我滚,我这儿没吃没喝,免开金口。想套近乎,出去跟北风套去,想打听路径,出去向大雪打听去,最后再说一句,我这屋子是百年寒冰砌的,不怕火。我老头子早年是名满天下的恶棍,不怕你这孙子辈的恶棍。”
林晋早把门关上了,默不作声地坐在角落里,屋内屋外,两个世界。他盘腿坐在老猎犬扔过来的草垫子上,搓手哈气,抬眼见老猎犬正不满地斜瞪着他,只好闭上嘴巴。这当儿肚子又叫了两声,声音大得惊人。他把脸扭向一边,在心里咕哝:“肚子不是我的嘴,我可管不住。”
屋子里一时安静了下来,林晋听着外面的风雪声,内心起伏不定,他竭力把脸皮挂在杖头那一幕从脑海里挤出去,但做不到,忽然又想,不知道凤囚的尸体被水冲到哪儿了?雾隐那一身漆黑的打扮,此时此刻,犹如地狱恶煞一样,让他又怕又恨,此人为什么行如此恶毒手段?要是被这家伙当做祭品,应该更为残忍吧。
想到这儿,身上越发寒冷起来。良久后,倦意如黏重的黑夜一样把他彻底湮没,眼皮不知何时再也分隔不开,耳旁的风雪声从没停歇,但梦里的各种声音渐渐占了上风。
“喂,害怕吗?”一个少女用清脆的声音问。
“害怕。”他答。“害怕得不行,打小就害怕各种各样的黑暗事物。”
“那怎么办呢?不论你多害怕,那些恐怖的东西也不会自动离开。”少女说罢,颇是为难地沉吟起来。
“身处其中倒不觉得,一旦逃离,就再也不想回到那片莫名其妙的森林了。我觉得那地方是迷宫,出路只有一条且岌岌可危,随时都会被迷宫的主人察觉,然后把那条路彻底堵死。”他说。
“说的是。”少女默默点头。
“和那些千斤鼠、怪兽、辟空兽作战时,虽说连战告捷,把它们杀得落荒而逃,但事后一想到那么血腥的画面,胃里就无比恶心。当初也曾愤而一路追杀雾隐那家伙,历经惊险,自以为把他杀死了,谁想到他再次出现,就把我最重要的朋友残忍杀害,悲愤之情自然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恐怖,你能理解吗?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怖,来得很奇怪,我觉得我再也摆脱不了那个家伙了,他会把我身边重要的东西一一毁坏殆尽。”
“那你准备怎么做?逃得远远的?”少女关切地问。
“逃是逃不走的,即便逃到天涯海角,一想到凤囚被他揭了脸上的皮肤,一想到碧蛟、木铁生困在迷宫里慢慢死去,我就无比自责。还有,还有一个最隐晦的目的,我必须要去钟火山下面,见一见龙睛,它想告诉我什么,那讯息一定很重要。”林晋在梦里喃喃说道。
“这么说来,只有一个法子了。”少女说。
“直面恐怖,尽力作战。”林晋果决地说道。
“你心里早有答案了,这样挺好。”少女的声音渐渐远去。
“喂,你是?”
“我还在河边寻找你的尸体呢,不是说过了吗,等你死了,为你收尸。”少女说罢,终于消失在黑暗深处。
“碧蛟。”林晋突然睁开眼。
屋子里一片漆黑,外面的风雪像是停了很久。他忽然意识到,屋内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老猎犬和睡在床上的那人已经消失,至于为什么离奇不见,他隐约觉得,恐怕和一场阴谋有关。
他听着体内剧烈的心跳,尽量不发出动静地挪到墙边,把耳朵贴在墙上。万籁俱寂里,隐约有声响正在逐渐靠近,慢慢的,声响越发清晰起来,那是几头庞然大物的脚掌把积雪踩实所发出的声响。几个绵长的呼吸随之传来过来,其余的,是夜风流过兵器刃口所发出的,那一丁点儿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