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表现于黑色线条中的个人性格是无意识地流露出来的话,那么,才识或审美意识则是有意识地、自觉地表白出来的。如果说个人性格流露于书法中是粗略、笼统、隐晦的,不易引起观赏者强烈感染力的话,那么,书法作者在表白才识时则是力求显山露水、独特新奇、淋漓尽致,力求吸引、取悦观赏者,在他们心中引起强烈的共鸣。
才识或审美意识是理性的,也是感情的。这对于治书法者的创作热情起着强烈的引导和推动作用。一位治书法者如果缺乏它的引导和推动,就很难写出精美的作品,也很难保持旺盛的学习和精益求精的热情。同理,一位书法欣赏者如果不能在欣赏别人作品时领悟到作者的审美意识的高下和特点,他就很难在欣赏中产生、保持浓厚的兴趣,不断提高自己的审美能力。
书法作者在作品中所显示的才识,是他最闪光、最重要、最有价值、最能持久甚至可以说是永恒的自我生命存在的形式。那笔墨字迹以及石上(或龟甲、兽骨上)刀痕总在默默地言说着作者的艺术心灵活动。
现存最早的纸上书法名家手迹是珍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晋朝文学家、书法家陆机(261—303)的一封信件,后人称做《平复帖》。信中叙说战乱时诸亲友情况,特别提到一位亲友的病情正在恢复,值得庆幸。它是用秃笔写成的既像章草又像今草的书体。
陆机出身于高贵的家族,少有奇才,文章冠世。但他命途多舛,在晋朝一场政治动乱中,具有诗人纯真和高远志向的他成了权谋者手下的牺牲品,时年仅42岁。他留下来的这幅惟一真迹(当然还有他的一些诗文),使他获得了永生。他的生命永远跳动在那一张9行84字的书法中。
中国历史上惟一的女皇帝武则天(624—705)还是一位书法家。她曾刻意习练晋朝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书法多年。她的行草《升仙太子碑》是用这种字体写刻于石碑上的一个创举。其点画圆转有力,字体厚实丰满,还杂出几个怪字。这些都显示她的独特个性。武氏在当皇后时篡夺了唐朝的天下,并改换了国号;当上皇帝以后,专断豪奢,施行酷政,因此在当时和后世都遭到人们的责骂。但她这幅书作却使她获得了继卫夫人(即卫铄,272—349,是王羲之少时的老师)之后又一位著名女书法家的声誉。它活脱脱地展现出一位禀赋聪慧、才华过人的女性艺术家的姿影。
书法的才识主要是指对书法致美之理的认识以及把握艺道书技的能力。在书法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形式背后,总隐藏着这种才识,正是它决定了书法的高下优劣及体势风情。这种才识是艺术家在学艺、治艺过程中不断观察、实践、提炼、概括、领悟而成的。其中有些是自觉的,有些是当时不自觉、事后才慢慢领悟到的。许多千古美谈反映了书法家这种才识在治艺中所起的作用。
唐代篆书大师李阳冰从观察自然界万物的品类、特征、形象中悟得笔墨致美的道理。他自述从天地山川得到方圆流峙的形象,从日月星辰得到纵横运转的法度,从云霞草木得到分布滋蔓的容态,从虫鱼鸟兽得到屈伸飞动的道理,随手万变,任心所成。李阳冰的篆书《三坟记》,笔法精妙,线条圆匀、瘦细、飞动,称作“玉箸篆”,是唐朝书法一绝。
还有听到江声而得到如何运笔的启示的,那是宋朝的雷简夫。他写行书常常感到不如古人写得那样自然。后来他在四川任太守时,有一天在办公处所睡午觉,听到附近的江水暴涨的声音,便想象到江水滚滚波涛高下奔逐之状。他起身铺纸作书,力求把胸中感受到的波涛拍击的节律感、运动感、势能感运用于笔情墨势中。他的书艺自此有了很大进步。
宋朝朱长文评唐朝颜真卿的书法,说它“点如坠石,画(即横画)如夏云,钩如屈金,戈如发弩。”坠石、夏云、屈金、发弩,都是实实在在的事物和动作。书法家从自然界和生活中捕捉到这些形象,并用之于书法写作中,是要经过一个抽象、概括的过程的。在纸上当然无需写出石头、云彩、金属、弓弩的实像,但要求能够表现出石头的“坠”、金属的“屈”、弓箭的“发”以及夏云的轻盈、舒展、变化多奇的势态。颜真卿之所以为颜真卿,首先就是因为他有深厚的才识、高超的审美悟性和将这些才能用于书法进行创新的胆识和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