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多的画册中,夏加尔的画册我很少打开。每次打开时,我也只愿意在孤独一人时打开。好像只有在孤寂之时,我才能细细品味这个俄罗斯人带给我的诸般感受。
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夏加尔和其他画家一样,总希望用明亮的色彩来表达内心,但在落笔之时,他又总是选择暗淡的色块。令人意外的是,在他一团团的暗淡色块中,却又常常忍不住用暖色添上明亮的一笔。但在暗淡的整体当中,那些暖色只给人更为黯淡之感。
似乎夏加尔比任何一个画家都更执着于黯淡。
黯淡总让人涌上一股愁绪,总让人想起“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的古句。
换言之,夏加尔的画总让我想起我们经历的人生。那些挥之不去的悲伤、失落、苦恼、疼痛,还有不能穷尽的乡愁。
也许对人来说,在灵魂最深处掩埋的就是乡愁了。
乡愁当然不仅是简单地对故土怀念。究其实质,乡愁是生命中最深沉的情感部分。一片落叶、一场雨、一个手势,甚至一句简单的话,都能立刻激起我们生命中与生俱来的这个部分。哪怕一个从未离开故土的人,也能感受到什么是乡愁。因为生命本身和大地本身,就是由包括乡愁在内的种种情感构成。
在夏加尔的毕生创作中,《横卧的诗人》也许算不上他的代表作。这幅画也很少被人提及,但我喜欢。和他的《骷髅地》、《散步》、《从窗口看见巴黎》等名作相比,这幅画更让我抚摸到他的情感根源。
触摸一个艺术家的根源,其实就是触摸某种艺术本身的根源。
画面主体是一片暗淡的草地,一匹深褐色的马和一头绵羊面对面低头吃草。后面是房屋,更远处是树林。树林上的云是画面中唯一的亮色。在画面下端,一个横卧的男人构成这幅画的底座和主题。
为什么将这个男人称为诗人?在画下这幅画的1915年,二十八岁的夏加尔结识了马雅可夫斯基和叶赛宁。画中模特却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很可能,在和那两位诗人的交往中,夏加尔感受到属于诗人的某些特征,便将这幅画的人物称为诗人。
画中人果真有诗人特征吗?
他躺卧在地,双手抵住下颌,头部扭在一边,使草帽没有妨碍到他的耳朵向大地贴近。
没什么人比诗人更专注于倾听了。这个画中的男人似乎在将倾听一直延伸到深处。
深处的东西是看不见的。就像我们不知道大地深处究竟有些什么一样,因为地下的一切都被黑暗包裹。黑暗代表的是未知。有哪个诗人没在黑暗中倾听过?又有哪个诗人不愿意倾听未知?
未知包括的其实就是一切。甚至我们已经完成的过去,也在不动声色地变成未知,否则我们需要回忆干什么?或许,只有倾听到未知,一个诗人才真正成其为诗人;只有理解到未知,一个诗人才能涌起自己最真实的情感。
对一个诗人来说,最真实的情感便是将大地看作故乡。
故乡会要求我们沉默,会要求我们倾听。
故乡总令人产生最深挚的情感。但故乡是回不去的。甚至地球,也回不去当初诞生它的那个宇宙。从俄罗斯离开之后,夏加尔就太知道这个事实,因此他的画笔无处不日常,无处不将日常置于这股深沉和忧郁的情感深处。
当我们接受这股情感,其实就是接受人类不过是大地上的漂泊过客这一事实。
确认我们的这一身份,才能确认我们和大地、和情感、和生命本身的种种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