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孩子,你还是听话吧,不要再重蹈你母亲的覆辙。历史不能重演,你是施家唯一的希望,请你远离那些不干净的剧组和导演,也远离那个名叫昶炀的男孩,你完全有希望录取鼓浪屿女子师范学校,然后留洋,最后成为周淑安那样的才女子!”
六
男孩回到了那间红画坊,他没有再去找寻女孩,也没有奢望偶遇。然而他忘不了她。痛苦折磨着他,贫穷困扰着他。母亲的话是真理,是预言,只有等到他的画被挂在属于自己的展览室的那天,幸福才会真正降临。因此,他必须对她死心。
夏天走了,男孩没再遇到女孩。秋天来了,男孩依旧没再遇到女孩。他正在渐渐地把她淡忘,淡忘。一连七十九天,他没再见到女孩。他数着天数,以为自己可以对她死心,然后忘掉她。他觉得这样很好。
可是,他无法死心。
因为这天来了。
这天来了,女孩出现在男孩的教室里。那是个没有鸟语和风声的午后,教室里只有男孩一人,他像个水泥匠那般用刮刀将颜料砌上画板,对女孩的到来,他浑然不觉,那种专注绝不亚于在沙漠上搞研究的科学家。斑驳的颜料裹住男孩的鼻子,他看起来就像马戏团里的小丑。女孩扑哧地笑了。男孩终于被女孩的笑声扰乱了注意力。于他,女孩的出现如同幻觉,叫他眩晕。他很惊讶,惊讶得差点说不出话。“真的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嗯哼,我掐指一算就算出来了,你到哪我都能找到你。”女孩俏皮的话令男孩感到惶然,“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个消息,可它现在对我来说,既不是好消息,也不是坏消息,只是一个消息。”
“说吧。”
“昨天有个星探子让我去演女一号。”
“这自然是好消息,太好了,我预祝你成功。”男孩为女孩兴奋了一会,却莫名地跌入失落,如果她成了电影明星,他将永远无法和她在一起。可是他预祝她成功。“该不该去,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去。”
“为何这么说呢?”
女孩把那天夜里施家老爷说过的话告诉了男孩,她说完,眼眶红了起来。周围的氛围变得沉闷而哀凄,两人不约而同地眺望窗外的凤凰树,凤凰树叶在初秋依然翠绿得那么可爱。它们的生命在忧伤的季节里开得郁郁葱葱,开成一曲响彻哥特式教堂顶尖的嘹亮颂歌。因为它们不懂背叛与别离,或者它们已经看透了这两者。
男孩把目光转移到女孩的脸上。那似乎是他第一次这么正眼去看女孩的眼睛,还是第一次看女孩流泪。而且他看了她那么久。看得心口生疼。那你是怎么想的?”“那个星探是导演的助理,叫做楚茂森。他看到我的时候,我在给女中的朗诵社排练英文诗。他说导演最近在为一部影片的女主角找演员,要会表演,还要会英文,而且年龄与我相仿,楚先生从厦门到上海再到北平,最后又回到厦门,他走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可是你知道吗,他说我正适合影片的需要。他选中的人居然是我。”“你很想去,是吗?”
女孩没有说话,但是她点了点头。突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女孩慌忙与男孩告别。“喂,你去哪?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我该怎么称呼你……”男孩话音未落,女孩已然消失在男孩的视野里。
然后,男孩回到画板前,依然像水泥匠那般拿着铲子一样的东西捣鼓着调色板上的颜料。只是男孩分神了,可他并不知道那个姓施的、教美术的老教授已然站在了教室后面。他站在距离男孩十公尺以外的地方做长长的叹息。
实质上,对一件事物的分神,是对另一件事物的专注。
突然有一天,那位姓施的老教授严厉地对男孩提出了告诫:“小筠马上就要参加钢琴比赛了,还请不要对她纠缠不休……”
老教授说话的时候,目光中装满了深冬海风的凌厉,刀子一般直刺入男孩的瞳仁。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
“别装了,以你的聪明不可能听不懂我的话。你是个明白人,小筠最终会成为德艺双馨的才女子,但是你不可能让她成为那样的人,你的存在会毁灭一个天才,明白吗?”
“莫名其妙,你到底说什么,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可以明指,请别用这种语气说话。”
“当然,如果你的母亲提供给你的成长环境也能如我为小筠所提供的那样,我自然不必为她操心。好吧,我想我说的已经够多了,还请你不要对小筠再这样纠缠下去,因为你和她永远都没有可能性。远离她,成全她,也成全你自己……”
小筠,小筠是谁?还请,什么叫“还请”?什么又叫“成全”?有时候,那些礼貌用词可以在最大程度上刺伤一个人的自尊心。眼前的老人有着冰冷的声音,他的话中有刺,他那净是皱纹的黑色老脸只有盛气凌人的冷峻。而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就像索命锁一般紧紧地咬着男孩的自尊。
男孩终于恼羞成怒,他背起画板,头也不回地出了教室。
这个可怜的失魂落魄的大男孩,又一次光明正大地逃课。他又来到鼓浪屿,整个下午,他无所事事地守着画摊子发呆。游客们至多对着男孩的作品赏玩一番,随后扬长而去。男孩坐在石凳上,表情漠然地仰望翠绿的凤凰树叶,任零星洒下的日光灼伤他的心。
这时,远处传来打情骂俏的声音,好容易来了一群西洋瘪三,那是一群玩世不恭的年轻人,被画者是个金发碧眼的女子。洋女孩穿着粉色的旗袍,与其说中西合璧,事实上不伦不类的样子更像一只穿着花裙骑小车的猴子。这可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她要男孩给她画画,还要和身边的几个戴斜帽的外国人打情骂俏。
原本心灰意冷的男孩没心情任洋女孩胡闹下去,索性将画笔扔在地上,他把厦门话和不怎么流利的英文参合在一起,说:“Icantdrawifyouseatinthechairlikethat,妈的简直无法忍受!Goaway,please!”殊不料其中一个黑鬼揪起男孩的衣领,抡起拳头朝男孩的腹部就是一拳。眼看一场斗殴即将上演,可怜的男孩愤恨地盯着黑鬼,欲还手,却无力。
“Stop,stop!”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是那样的熟悉。所有人回过头,他们把目光聚集在喊停的女孩身上。男孩狼狈不堪地望着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他惊讶于她的突然出现,却不知这场祸该如何收场。可谁也没料到,女孩用一口流利的英文,很快便把几个蛮不讲理的老外说服了。
那群洋人被女孩说服后,带着歉意的笑容解释了些男孩听不懂的东西,然后离开了。男孩惊讶地看着眼前这幕,简直无从相信。可女孩没等男孩开口道谢,便消失在这一片绿荫之下。
男孩试图去追女孩,可就在他收起画摊的时候,女孩已经不知去向。
时近黄昏的时候,男孩魂不守舍地在小岛上瞎晃着,穿梭在别墅与别墅之间。在这层峦迭起的建筑群中,伫立着十三个国家的领事馆。在这绿树成荫的岛屿上,究竟交织着什么样的梦?说到梦想,男孩觉得它是个太奢侈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完了,彻底的完了。
“梦在大海上掀起涛声阵阵,梦在苍穹下撒播星光点点,白鹭你飞,你飞过汪洋飞出天际,你飞不出我的心……”
她?!是她在唱歌么?
女孩的声音,还有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从某栋别墅群间飘出。男孩循声而寻,最后,在一座洋溢着钢琴声的花园前停了下来。男孩确信,女孩一定就住在花园中的别墅里。
花园的大门虚掩着,男孩难以控制满心的好奇,贸贸然进了去。
男孩在花园的大房子外头踟蹰了一会,透过别墅一层的窗户,女孩正在大厅的西北角上专心致志地弹奏着一架黑色的庞然大物。
男孩出神地望着女孩,灵感也突发而至,不知什么时候,画笔已然在素描纸上飞扬起来。女孩时弹时停,时而又跟着伴奏哼唱起来。男孩恍然明白,这是一首女孩自编自填自唱的歌曲。每一个音符,每一句歌词,都充满了女孩灵动的气息。
女孩的同一首歌弹奏了一遍又一遍,男孩的稿纸换了一张又一张。
事实上,在这座小岛屿上,每一条巷陌里弄,每一格市井民宅抑或花园洋房里,都深藏着一个会弹钢琴的天使。她们听涛,她们弹琴,她们的梦想可以无忧无虑地在浪尖上舞蹈,她们的歌声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海风中飞翔。她们或许同情穷人,可她们并不知道什么是贫穷。
男孩在窗外不知画了多久。
当他画到第十八张时,一只手落在了男孩的肩膀上。是教授。男孩慌忙收起稿纸,行色匆匆地逃离了那栋别墅。男孩恍然明白了下午施教授对他提出的告诫。原来这个弹琴的女孩叫小筠。他终于确定他和女孩永远不会有未来,他想他终于可以对她死心了。他想他再也不会和她有偶遇了,就算有,他也会躲得远远的。
他想他实在是个可怜的无药可救的被世界遗忘的怪胎小兽。
就在男孩神色慌张地离开别墅的时候,女孩从窗口看到了他仓皇逃离的背影。
七
翌日,在美专里,有人转给男孩一张落款“颂筠”的字条——
昶炀哥哥:
你的画真好,农历八月二十一日是我的十七岁生日,可以把你昨天偷画的稿子带给我吗?当然,你可以不送给我,但是我想看看,只是想看看。
颂筠
民国十七年八月十七日
男孩没有回信。那一刻,他作画的冲动犹如山洪海啸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但他没有再到鼓浪屿上摆摊,而是每日在画坊内加工别墅之外勾勒出来的草图。他没命地在红画坊内工作,没命地珍惜那个下午迸涌而出的灵感。他干劲十足,猛然觉得自己有着前所未有的激情与创作欲。
他要让那种灵感延续。他突然觉得为自己举办画展的那天不会太遥远。十年,五年,或者更快。
女孩在期盼回信的第三天,终于急不可待地出现在红画坊门口。
那依旧是个阴雨天,红画坊内只有男孩一人。他全神贯注地整理着速写画稿,全然不知女孩的到来。
“昶炀。”女孩轻声唤着男孩的名字,男孩没有反应。女孩来到桌前,默默地翻阅起画稿。男孩方才注意到女孩的到来。男孩环顾四周,只见门已关上。“你知道吗,我的妈妈是无辜的,欺骗,一切都是一场欺骗!”女孩的声音柔弱又坚不可摧,却带着一丝愤然。
男孩抬起头,对女孩的所言感到不解。“你又知道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