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画的时候,男孩竟然走神了。画中人物的两只眼睛竟然聚光在了两个点上,仿佛学富五车的女学究得了严重的散光。他彻彻底底地知道自己完了。这些天来他一幅画也没有卖出去,这样下去他要坐吃山空。
“红颜祸水!”他一面自怨自艾,一面将画笔甩在地上。然后站起来,狠狠地朝着破脚踏车踢了一脚,车子倒了下去,空留后车轮倾斜着就像陈厝永不停转的水车那样悬空打转。
“阿炀。”母亲从船舱外闻声进来。
“对不起。”男孩很抱歉地低着头,然后俯身扶起那辆弱不禁风的脚踏车,扛着走下了渔船。
“去哪呀,阿炀?”
“买药去。”男孩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抵触,这种抵触针对的是那个没再出现过的女学生,可他不知道自己这么说已然刺伤了那个女人的心。那个女人的生命里只有他。那个女人生他养他二十年。那个女人愣愣地站在大船的甲板上,无声地落下了既委屈又自责的泪。
男孩依旧骑着那辆破旧的脚踏车,吱嘎吱嘎,只是心头仿佛堵了一块又破又臭的抹布。
他一路狂飙,试图释放所有的不快。他的车技不是太好,两只手将车把子握得抽搐起来,道旁的行人赶紧闪开,然后回头对他行鄙夷的注目礼。
他从怀德居老药堂里提出几包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干草药,再重新跨上老爷车。骑出百余米远,车子渐显平稳,心也跟着不像先前那么烦躁了。
突然,他看到一个女学生站在南普陀寺雄伟大气的石雕门下面,那背影好像是她,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可那身影明明就是令他从朝到暮浮想翩翩的海风中的女孩。同样是清澈透明的肌肤,同样是白衣黑裙,只是原本披散的长发用蓝色丝带扎成了两束长辫子垂在胸前。可他认得她。
女孩没有看到男孩,只是垂头丧气地往南普陀寺外头走,走几步回头看一下,恋恋不舍的样子仿佛小孩被拿走了心爱的玩具。
男孩的车把又开始抽搐起来,他赶紧刹车,但车太旧不听使唤,两个车轮对准了女孩直直地冲上去。这一男一女慌乱成一团,口中喊着“啊”字等待结局。幸好女孩灵巧地一闪身,男孩的脚踏车撞上了路旁的棕榈树,几只受惊的麻雀从大大的墨绿色叶片间飞刺向空中。
“干吗慌慌张张的!”女孩定睛一看,认出了男孩,“哦,是你。”
“很巧啊!”两人的默契仿佛上帝安排好了似的,台词的内容和发声的频率完全吻合。在双双狼狈的情况下能同时喊出相同的两个字外加一个语气词不容易。
“你又在做什么,探头探脑的,肯定不是来上香的!”男孩开玩笑地说。
“既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上什么香,再说我又不信佛。”女孩漠漠地说,心灰灰然的样子好像一只迷失的小鹿,“喏,里边在拍戏呢。”
“哦,拍什么呢?”男孩刚睡醒似的,早把上午骂出的“红颜祸水”湮没在记忆的时空里。他满脸通红,说不上是兴奋出来的还是赶路给赶出来的。
“西游记。”女孩说。
“是上海复旦影片公司的那拨人吗?”
女孩惊讶:“怎么,你知道?你也喜欢电影吗?”
“哦不,怎么说呢,一直没有机会真正接触电影吧,过去在镇南关大道的一家茶园里看到过露天西洋影戏,但才看一会就起火了,扫兴得很。至于那个《西游记》,大概几个月前在《民国日报》上看到过,不过那是很久前的事了,我还以为拍完了呢。”
女孩叹了口气,说:“是呀,人家来补镜头,又轮不到我了。”
“哦?你是来应征演员的吗?”
“怎么,我不可以吗?”女孩撅起嘴,但那种骄傲很快就被原先的失落湮灭了,“或许我真的和电影无缘吧,以前还以为跑跑龙套就可以变成个角儿哩,现在看来,只有从跑龙套的行列淡出片场了吧。”
男孩看出了女孩的心事,却也笑笑,他的额头莫名地渗出汗来,汗滴在中药的纸包上,啪,啪,啪,最后像宣纸上的墨滴一般晕染开去。
“怎么,你生病了吗?”女孩看到了车把上挂着的中药包。
“不是了。”男孩听出女孩的问话里带着柔柔的关切,突然遗憾生病的不是自己,但若换是自己,还会再遇见她么?
“是我的母亲,她病了。”
“她得了什么病,严重吗?”
“什么病都有,腰酸腿疼还咳嗽,昨夜里淋雨又发烧了,扎堆的病,没法说。”
“看来病得不轻,走,带我去看!”女孩做个手势让男孩骑车,“我会跳车的。”男孩愣愣地站在原地,他迟疑了。把她带去哪,带去家里么,带到那只冬天漏风夏天漏雨的破船上去么?她不会喜欢那样的地方,不会的,她将看不起我。男孩缄默了一会,原先灿烂如阳的笑靥刹那间消失了。半晌,男孩低沉地开口:“你不能去,至少你现在不能去。”
“为什么?”
男孩缄默了半晌,然后轻轻地说:“或许我们不该再遇见的。妈还在家等我,我走了。”说着,男孩跨上老爷车,然后回过头微笑:“谢谢。”说完最后两个字,他吱嘎吱嘎地朝另一条路离开了。
女孩呆呆的站在原地,泪竟莫名涌上眼眶,随即滑落。男孩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是那么自私地把她给弄哭了。女孩回转过身,才发现施家老爷已然拄着手杖带着管家从远处朝自己疾步走来。
“还是那么不懂事,又到处乱跑,简直跟你的母亲没有区别。周淑安老师就快去上海了,人家可是哈佛大学毕业的钢琴专家,回国可是要当教授的,年纪轻轻就这么有为,还是个女先生,你也不主动跟人家请教。”
施家老爷说着,把牵着女孩的手握得很紧,他握得太紧了,令女孩兴起一阵莫名的恐惧。女孩尾随在施家老爷身后,丝毫没听见那些絮絮叨叨的话。她望着远处的狮雕石栏,潸潸的泪不止地滑落,整个世界正在进行的一切就像一部写意的黑白默片在她的生命里安静地上演。
这天晚上,女孩很早就睡下了。一开始还睡得深沉,到了子夜,她又梦到了那个被黑色大海吞噬的女人,惊醒的时候出了一身的汗。然后她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她出屋解手,却看到施家老爷的书房里还亮着灯。她又想去问那个问题:妈妈为什么轻生。
妈妈为什么轻生,这个问题困扰着女孩快十年了,可谁也没有告诉她真相。他们只说:她得了不治之症,绝望得跳海。可女孩知道事情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她曾经是那样的疼她。她再爱美还是没有请奶妈,而是亲自为刚出生的宝贝儿喂奶。每次出远门都给女儿带最美丽的连衣裙。天热了会整夜整夜地为她打扇子怕她睡不着。天冷了会把女孩冰冷的小手放进自己暖暖的脖子里。她曾那样的疼她,还带她去戏园子里看西洋影戏。她怎么可能丢下她,她怎么舍得她。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女孩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午夜海岸的记忆。那年女孩只有七岁,还记得那时有好一阵没见到妈妈,她哭着吵着要找妈妈,却被管家拦住了。当她偷偷地来到海边,看到的却是一双漂浮在浅滩上的翠绿色的绣花鞋,以及海浪翻滚处的一张很快就被大海吞掉的女人的苍白的脸。女孩哭了三天三夜,她这辈子也忘不掉。女孩推开施家老爷书房的门,爷爷并不在里头。书柜如同三面高墙围着一张孤零零的办公桌。书桌上资料凌乱,但女孩还是敏锐地看到了座灯下面用红木镇纸压着的两张思明影院的票子。爷爷从来对银幕上的东西没甚兴趣,这些影票还有往日里的戏票往往是思明影院的经理曾国聪的儿子白送来的,爷爷总要把这些东西送人,偶尔也送给管家和阿尾嫂。只是,唯独不给她。
每次去看电影,女孩总是悄悄地自掏腰包。她也清楚这样的浪费是多此一举,她也曾奢望从爷爷那儿弄到票子,可她从来没有成功过。
某些时候她会在影戏园所座落的后岸墘与蕹莱河间徘徊,望着影院门口的红男绿女和钗光鬓影,年少的她无法分清出入此地的富翁大佬和阔太太们谁是真有钱,谁是假有钱,谁是流莺,谁是舞女。她只是怵怵地琢磨着进去还是不进去,她总不希望在这摩肩接踵的人群中遇到认识她的伯伯阿姨,更怕碰见麻烦的管家和阿尾嫂。
现在,她悄悄地挪开桌上的镇纸。她清楚地看到影票上赫然印着“火烧红莲寺”和“中国第一部武侠电影鹭岛取景火红登场”,以及“特等票小洋八角,头等五角,普通三角,童子半价”的字样。
鹭岛就是厦门。女孩一阵惊喜,她想起自己似乎还在里头跑过龙套。她突然想看看自己在影戏幕布上的样子。
这时,女孩的耳畔响起白昼里男孩说的话:“一直没有机会真正接触电影吧,过去在镇南关大道的一家茶园里看到过露天西洋影戏,但才看一会就起火了,扫兴得很。”
不假思索。
她把影票从桌上一抽,离开了书房。
“站住。”
女孩才进卧房门,就听到施家老爷在后边喊。她转过头,瞳孔里有丝平静的疑问,仿佛把方才偷走影票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怎么了,爷爷?”
“给我。”施家老爷伸出手,严肃的脸呈现出出土文物的铜灰色。女孩没反应过来,施家老爷又一字一顿地说:“把东西给我,影票。”
女孩恍然明白:“爷爷,每次都是这样,您又不看电影,总爱把票子送人,送别人还不如送给我。人各有所好,我真正喜欢的是电影而不是钢琴呀。”
施家老爷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凝重的光芒,他的神色变得更加的老气横秋。“以后不准跟我提电影,也别再参加任何一场选角,同样,别再往片场跑,听到了么?”“为什么?”女孩的脸上有种惶惑的逆反。
“因为你要成为周淑安那样的女人,并且你完全有潜力。”
“爷爷,你的理由不足以说服我,我办不到。”女孩的声音变得很虚,爷爷的命令叫她绝望,可她还是要为自己小小的愿望或者梦想寻找出路。
施家老爷叹了口气,须臾,他沉浸在屏气凝神的思考中。“看来,我不得不告诉你关于你母亲的一些事。”
女孩愣住了,她站在原地,难道妈妈有不可告人的事吗?
“你的母亲,是电影演员……”
“什么,你说什么?”女孩打断爷爷的话端,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她的记忆里,谁也不愿提及母亲。即使偶尔提到,管家和阿尾嫂也都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他们把母亲形容成贤淑智慧的女人,她怎么可能是电影演员呢?“你还记得有个叫伍洛眉的电影演员吗,她就是你的母亲。”
女孩一下子怔住了:“妈妈不是叫孙雨湄吗?”
“伍洛眉是她的艺名。在你还没有出生之前,雨湄就瞒着全家在外头拍戏,她在男人间周旋,勾三搭四,勾肩搭背,在镜头里卿卿我我。”
“怎么可能,妈妈不是这样的人,‘她是个愿意为家牺牲自己的女子’,这可是您说的,也是所有认识她的人都一致肯定的。您还说她很爱美,但在我生下来的时候她还亲自给我喂奶,不是吗?”
“这关系到施家的荣誉,我不这么说,又该怎么说?”
“可我也清楚地记得,妈妈曾在夏天通宵达旦地为我扇扇子哄我入睡呀。”“身为人母,当然希望给儿女留下光辉的母性形象。”老人思考了须臾,又继续说,“在你两岁的时候,施仰喆,你的父亲在中华茶园的幕布上发现了她的影子,被她气得差点休克,他再三劝她退出剧组,退出电影界,可雨湄依旧着了魔似的和男演员醉生梦死。你的父亲太爱她太宠她了,终于做了退让,但要求她把名字给改了。在家里,她是孙雨湄,但在朋友面前,她必须说:镜头里的伍洛眉,是她走失的双胞胎姐妹。”施家老爷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的父亲太宠她了,宠坏她了。”“这该不会又是您关系到什么荣誉而编的吧?”女孩用鄙夷的目光审视着眼前的老人,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打量过任何一个人。女人的心眼或许就是这样变得越来越细的,从单纯到复杂,最后学会猜疑。当女孩学会猜疑和勾心斗角,她便离女人不远了。
“孩子,你别这样看着我。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今晚就听我把这些你一直以来渴望知道的真相说完吧。”
女孩不再吱声,她努力让自己保持沉默,尽可能静静地把那些所谓的真相听完。“雨湄有着惊人的容貌,是男人见了都会喜欢。可她就是克制不了骨子里的劣根性。她喜欢大把大把地挥霍金钱,甚至还抽鸦片。在你父亲的海船遭遇劫难的那天,雨湄还在剧组里厮混。”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叫作‘厮混’?你看到她在厮混了?”“请听完。你父亲的噩耗传来,全家上下都很悲恸,只有你的母亲不知道这事。但这并不怪雨湄。我让阿尾嫂用最快的速度到片场去捎口信,谁知那天夜里雨湄竟然直接不回施家,甚至连电话也没来一个。第二天,雨湄就像没事似的哼着小曲儿……”施家老爷想了一会,又说,“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她在哼《杏园思钗》,音调很高,她在门外唱,我在里屋都能听到。你想想,那都到什么时候了,她还陶醉在儿女戏中。她回到施府大院那天,身边还陪着苏景昂导演,管家说‘太太回来了’,我直接抢过扫帚把她赶走了,那时我气坏了,我不许她再迈入施家半步……”“我不信,妈妈真的是这样的人吗?或许她并没有真正收到通知……”女孩抹了抹脸上的泪,朝门外唤道,“阿尾嫂,阿尾嫂!”
“这么晚了,你叫什么!”施家老爷慌忙捂住女孩的嘴。但阿尾嫂已经听到,楼下传来了阿尾嫂踩动木板阶梯的声音。
“小姐,有事吗?”
听到阿尾嫂的声音,施家老爷有些惊慌失措,他巴不得拿抹布堵住阿尾嫂的嘴。“阿尾嫂,我问你,爸爸去世的消息,你真的去片场通知妈妈了吗?”“哎哟,小祖宗,你怎么这么问嘛。”阿尾嫂揉着惺忪的睡眼,她的脸上露出了惊诧、困惑又无奈的神情。须臾,施家老爷对她点了点头,她方才放开来说,“那天我亲自去了片场,管家陪我去的,不信你可以去问管家嘛。”
“小筠不懂事,你莫怪,休息去吧。”施家老爷说着,把阿尾嫂打发回卧房去了。然后,他把女孩的房门合上了。
“后来……”施家老爷接着说。
“不,我不想听,不想听。”女孩纵身倒在床上,她像受伤的小猫那样蜷缩起来,边哭边喃喃着,“不会的,不会的,妈妈不会这样的……”
“你不想听,那好吧,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学。”施家老爷轻轻地向门处走去。
女孩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不,爷爷,我要听下去,还是把妈妈的故事说完吧。”
老人抚摩着女孩的头发:“后来,过了大概有一个月,阿尾嫂亲眼看到雨湄勾着苏景昂的手臂出现在离轮渡码头不远的一家戏院里。我得知消息,马上带管家去苏景昂下榻的地方等她,可她在我赶到之前就回到了住所,那天苏景昂的屋子没有关门,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她搂着一个姓高的男人,姓高的男人对他说:‘或许我们必须在孩子出生之前就分开,否则我们就离开这里,去美国,给孩子最好的成长环境,我们的名誉也将得到保护,否则,否则谁也无法保证我们的事不被遗臭万年。’”
女孩的声音变得沙哑不堪,她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台风又开始发作。突然,窗户像面战败的旗帜在风中颓废地摆动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呻吟声。那些声音又像沉睡七年的女鬼在午夜的凤凰树荫下呜咽着,以哀凄的呼号斥责着伪君子的灵魂。
施家老爷连忙把窗户关紧,顺便垂下帘子。
“从那以后,雨湄正式被逐出了施家。不久后,仰喆的朋友在万国租界内送给我一块地,为了不让雨湄找到我们,我以最快的速度找人修起了这座园子,很快地,我们搬进了鼓浪屿。”
女孩刚想说什么,但她突然变得不能再说话,嘴巴就那样一张一合。“孩子,你现在相信了?”
女孩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