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无辜的,她没有和男人乱来,也没有吸大烟。爸爸的海船遇难那天,妈妈正在剧组里拍一场杀青戏,阿尾嫂,那个老女仆和管家并没有亲口跟妈妈说遇难的事。他们只是交代了片场的灯光师,可那灯光师是个杭州人,他或许没听懂阿尾嫂和管家的话呀,他们几乎不会说国语。所以,妈妈根本就不知道爸爸遇难的事!”“哦……可你怎么知道?”
“是苏景昂导演亲口告诉我的。”
“怎么是他,是他找你拍电影?那岂不是很危险!”
“不,苏导演是个很随和的老实人,楚茂森是他的助理。”
“人心隔肚皮,你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可别天真了。你去问那个姓苏的,把你母亲的肚子搞大,又要和她私奔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有目击者在场,看他怎么解释。”
“你看过《岛城遗梦》那部电影吗?里边的男主角正是一个姓高的,妈妈原本被安排和那个姓高的演员搭戏,而那部片子的内容正和私生子有关,他们只不过是在苏导演的旅馆里排练罢了。”
“哦,是真的?”男孩还是有一丝狐疑,“可即使一个女人在和其他男人搂搂抱抱是出于假戏假做,也自然会让她的丈夫很难接受呀。”
“可无论如何,爷爷他骗了我,骗了我。”女孩忿忿地说。
“不管怎么说,吸大烟的人,是谁都接受不了的,何况是个女人。”
“也是戏,她只在戏里抽鸦片。苏导演不会骗我。苏导演说妈妈是个又传统又善良的女人。她被那个施家老爷赶出来之后,整天整天地守在施家大门口等待我的出现,我出现的时候,妈妈从高墙后面跑出来,她想再抱抱我,却被管家给拉开了。爷爷要把我和妈妈隔绝,后来,她只好远远地看着我在施家大门进门、出门。苏导演跟我说这些的时候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我相信他的话是真的。”
“哦,那我还能说什么呢?也许你的爷爷并不知道真相是这样的吧,整个事件那么复杂,误会也很有可能啊。”男孩从椅子上缓缓地站起,“可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我什么也帮不了你呀……”
“我也不知道,或许因为我们不曾认识,对于不曾认识的人,陌生状态让我感到安全。当然,也可能……”女孩变得语无伦次,说出的内容变得一片混乱,好长一会,她陷入整理思绪的状态中,霍然,她抬起头,用一种受伤的目光看着男孩,“我打扰到你了吗?”
“哦不,你没有,只是……”
“我感觉出来了,或许你真的讨厌我吧。”女孩淡淡地说,声音愈发虚弱。“你怎么会这么说呢?”男孩很讶异。
“从那天在南普陀寺遇到了你,我就有所察觉,或许是我太傻了。”她的眼眶中有泪。
男孩努力回想那天在南普陀寺门前的情形。哦,对,那天她提出去看他生病的母亲,可他不愿带女孩去他的家。后来他头也不回地骑着脚踏车离开了女孩。“我想起来了。对不起,小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把你带到那只船上去。”“我让你带我去你家,又没让你带我去划船。”女孩觉得男孩在转移话题,不免有些生气。
男孩不知如何面对女孩的追问,他看看跳动的马灯,再看看这间巴掌大的画坊。这里再简陋,可还是比那只破船好得多。如果他说出家里的真实情况,她就会离他而去的话,他最多只会伤心一阵子,也不用再相见,那样的话至少会比现在好得多吧。“你知道讨海人吗?”男孩说。女孩摇了摇头。“讨海人,就是生活在渔船上的人,他们靠海吃海,全家人挤在一只渔船上……我家的渔船很破旧,它无法航行,夏天会漏雨,冬天会漏风。”
女孩吃惊地看着男孩,是的,她只是见过大海边的那些大船,却从来没有留意过船里人的生活。
“家里有人生病了,没钱看医生,就那样让病毒在身体里自生自灭。命好的人还撑得过去,命不好的人就那样活活的病死了。买火柴的时候只舍得买半盒,天黑了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有时想吃顿干饭,就得节省好多天的米。到了年关就更苦了,冬天打不到鱼,海上风浪又大。这样的日子,你见过吗?”男孩一股脑儿把话说了出来,他已不去顾及女孩是否认他这个朋友,但他觉得心变得轻了下来,“同样是以海为生的人,岸上的人瞧不起船上的人,他们被叫作‘山顶人’,高高在上,连小孩子也会编童谣来挖苦我们:‘呷眯呷未饱,困眯快叠卡’(吃又吃不饱,睡又挤到脚)。我这样说,你还会和我做朋友吗?”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女孩感到非常的抱歉。她兀自像日本人那样欠了欠身。半晌,两人缄默不语。
突然,女孩站到灯下,背对着男孩。她静静地解下衣裙,衣裙便顺着她的胴体滑落下来。她的胴体在马灯的余光中散发出处子的馨香,令人销魂。男孩出神地看着女孩如雪般白皙的身体和美玉般剔透的肌肤,眼皮不禁紧张得抽搐起来。雨滴从破漏的天花板上坠落下来打在小木盆子里发出悦耳的声响,有如女孩动人的心跳。
这副生气勃勃的赤裸的女体令他无法呼吸。
“画我。就这样画,不要走过来,就这样画。”女孩说得很小声,然而在这间宁静的画坊里,除了大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女孩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画?哦。”
男孩怀着一丝忐忑,怀着一丝羞怯,也怀着一点点勇气,终于让笔尖在画布上舞蹈起来。
那并不是男孩第一次画人体,但他的心却怦怦地跳着。
临走前,女孩低垂双眸,费力地想扣回衣裙背后的纽扣,却怎么也扣不上。男孩犹豫了一会,靠近女孩,然后他闭上眼撇过头去,忐忑不安地用手指帮女孩把纽扣扣上。等他睁开紧闭的双眼,只见女孩的脸颊已然涨得通红,两颊上满是泪痕。由于紧张,她伴着轻微的喘息。男孩终于按捺不住,他拥抱起女孩,难以克制地亲吻着。
女孩挣脱男孩的怀抱,带上牛皮纸卷好的画儿便朝门外跑去。跑了一小段,又折回来。她从白皙的脖颈上取下一条银质项链,项链的底端是一枚玉坠子,“这张画,我买了,把它拿去当铺换点钱,给你的母亲看病。还有,八月廿一是我的生日,我想看你那天的画!”
女孩说完,便撑着细花绸伞行色匆匆地消失在夜色里。
三日之后,那是一个无风的下午,施家老爷带着老管家去了红画坊。他砸碎了画坊四面墙上裱着的画框子,撕毁了男孩的画。那些画是男孩最满意的作品,那些画被男孩用来招徕生意。那些画,一度令男孩衍生出举办画展的念头。那些画,终于被这个诲人不倦又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给毁掉了。
施家老爷在毁灭一切之后丢下了这样一串话:“孩子,我没有放一把火烧掉这间小木屋子,只因为你还太年轻,希望这一记警告你会铭记在心。孩子,你是男人就要有骨气,不要企图利用一个单纯无辜的少女往上爬,否则社会会谴责你,时代会吃掉你,你将永远不会有翻身的一天。孩子,给你三个月的时间,等你冷静了再来学校,不然你不会真正学到任何东西。孩子,请成全小筠,也拯救你自己。”
说完这番话,施家老爷带着管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红画坊。男孩顿时觉得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已被抽空,贫穷不曾折服他,困难不曾击垮他,原本踌躇满志的胸怀如今却空空如也,理想演变成了幻想。他握紧了拳头,他想追上去杀了施教授,但他只是瘫坐在桌边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
母亲为他点燃了希望,教授却毁灭了他的理想。巴掌大的红画坊,四面狼藉,他声嘶力竭,但他再也无力反抗。突然,他的目光无意间停在了一卷用牛皮纸包好的画稿上。那是十八张半成品,画中的人物是小筠。
男孩黯淡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光芒,但那种光芒很快便暗了下去。
男孩终究因无故旷课而被勒令退学。为了读书,为了生活,男孩拼命地赚钱,但谁能料到,为了赚钱,男孩却不得不放弃读书。当然,他的退学,与那一夜在红画坊内发生的事脱不了干系。是的,那张雨夜的人体画,虽然没有落款,却引起了老教授的怀疑。
男孩多少有些愤怒。但,他突然产生出一个念头:在八月廿一之前,完成那十八张画稿。
而农历八月二十一日离现在只有三天。
八
农历八月二十一日那晚,海上风雨大作。狂风卷着巨浪在野海墓地上呜咽着,那种凄厉的鸣响直刺向海岸上的那片槟榔树林,然后穿梭在鼓浪屿的别墅群间,好似午夜的幽魂在漆黑的小岛上吟唱着哀婉的眠曲。
男孩终于完成了第十八张画稿。
他的老爷车在台风中疯狂地挣扎了很久,突然,一辆黑色小车从一条狭窄的里弄间驶出,眼看小车就要撞上自己,男孩一个急智的回退,车子朝着他身体的一侧倒了下去,他的身体没有直接撞上汽车。然而,他的老爷车却因此报废。男孩将自己从灾祸中解救出来,却失去了一只鞋。可他身无分文,面对狂风暴雨中偶尔路过的行色匆匆的人力黄包车,他无力朝它们挥手。包裹着画稿的油纸包几乎要被雨水浸湿打透。他将整叠画稿收在半合的油纸伞中,尽力让它们在到达女孩手中之前保持完好。
农历八月二十一日,即将走到尽头。
男孩疯狂地向鼓浪屿轮渡码头跑去,雨伞的油纸却不自觉地慵懒地撑开来。小船渡过大海,终于抵达彼岸。男孩离女孩越来越近了。
他努力沿着海岸往女孩所住的花园奔跑而去。然而,就在此时,一阵狂风袭来,男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他睁不开眼睛。他看不清路。伞柄在他的手中变得不听使唤。他甚至不知道台风的爪牙正在悄悄揭开油纸包,直到十八张画稿各自飞向大海!
男孩慌乱之下踩进海水,不顾一切地找寻四散的画稿。他连日付出的心血,他对梦想的执着,他对女孩的痴狂,竟然被上苍如此无情地抛向了大海!
忽地,一个巨浪扑来,男孩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趔趄,随即,整个人被卷进了惊涛骇浪之中。男孩奋力向岸边游去,却被一股反力推向了更远的海水中。他在浪涛和礁石间作垂死的挣扎,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在他的手里,仍旧死死地抓着几张画有女孩的画。
女孩在那座巨大的、鸟笼一般的别墅里等啊,等啊,等到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等到新一天的开始,终究没有等到男孩。
那一宿,女孩失眠了。
然而,女孩什么都不知道。
二〇〇九年七月十八日
定稿于成都
寂寞难耐(节选)
文/刘嘉俊
总是平白无故的,难过起来
然而大伙都在笑话正是精彩
怎么好意思,一个人走开
不是没有想过,随便谈个恋爱
一天又过一天,三十岁就快来
往后的日子怎么对自己交待
寂寞难耐寂寞难耐
爱情是最辛苦的等待
爱情是最遥远的未来
时光不再啊,时光不再
只有自己为自己喝彩
只有自己为自己悲哀
虽然曾经有过很多感情的债
对于未来的爱还是非常期待
这一次我的心情不高不低不好不坏
寂寞难耐寂寞难耐
爱情是最辛苦的等待
爱情是最遥远的未来
时光不再啊,时光不再
只有自己为自己喝彩
只有自己为自己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