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潘启文与黎昕,领着西南军和省政府的一干人等,静静地伫立在寒风中。
一辆白色雪佛兰轿车缓缓驶进站台,原本静立于潘启文身后的文四,赶紧上前,打开车门。叶蕴杰抱着小风,蕴仪牵着小宇,走下车来。
叶蕴仪俯下身,为小宇紧了紧领口的围巾,眼角余光悄悄瞟向正面无表情与黎昕说着什么的潘启文,不由心里一疼,他,似乎又瘦了些,脸上的棱角越显分明。这几天,因着西安的事,省城反日呼声高涨,而对于就要保护新来的日本领事的他来说,压力,可想而知。
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过他了。这几天,每次都是傍晚时分,文四前来接小宇、小风去司令府,晚上再将两个孩子送回来。
“司令很忙!可还是想看看小少爷和小小姐!”文四每天都这样讷讷地解释着。而从小宇、小风口中也得知,他的确很忙,常常是匆匆跟两个孩子一起吃餐饭,便又被叫走了。晚上天冷,有空的时候,他也只是呆在房间里,跟孩子下下棋、玩下纸牌,或是给他们讲故事。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小风竟也没再闹着要去司令府住。
“爸爸、爸爸!”蕴杰怀中的小风挣扎着下了地,圆滚滚地向潘启文跑去,叶蕴仪赶紧一把揪住她,轻声叱道:“小风,爸爸今天有正事!”
潘启文却跨前一步,弯下腰,将小风抱了起来,眼神淡淡地扫过叶蕴仪,对小风微微笑道:“想爸爸了吗?”小风忽闪着眼,重重地点头,又一迭连声地问:“爸爸,你也来接宗尧舅舅吗?宗尧舅舅长什么样?有我小舅帅吗?”
听到小风口中对方宗尧“舅舅”的称呼,潘启文微微一怔,却见叶蕴仪对着小风伸出手来,皱了眉道:“小风,快过来!都说了爸爸是有正事!”
小风却撇了嘴:“爸爸也是接宗尧舅舅,我们也是接宗尧舅舅,为什么说爸爸就是有正事?”
潘启文瞥了一眼叶蕴仪,将小风递给她,鼻子里却轻哼着对小风道:“爸爸接你宗尧舅舅是公事,小风跟妈妈接他,却是私事!还是分开的好!”
叶蕴仪皱了眉,看向他:“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潘启文轻哼一声,一弯腰,将叶蕴仪身边的小宇抱起来,另一只手一把将叶蕴仪和小风揽进怀中,不置可否地笑道:“好啊,那我们就一家四口一起,开开心心地接宗尧---舅舅!”
叶蕴仪的身体一僵,她抿了唇,正要说话,潘启文却已放开了她,耸耸肩,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来:“我倒是忘记了,若是这么快这么轻易地就原谅了我,叶小姐你,怎么有脸面对方宗尧?”
听到那一声“叶小姐”的称呼,叶蕴仪心里一寒,她一把扯过潘启文手中的小宇,抱了小风,转身就走,口中冷冷地道:“小宇、小风,这里冷,咱们去车上等!”
潘启文眼中闪过一丝晦暗,却是倔强地偏过了头,不再看她。
黎昕皱了眉,看了看叶蕴仪,再看看潘启文,跟着叶蕴仪走到车边,他对叶蕴仪笑道:“蕴仪,那个通和钱庄的钱老板,你还没通知他不用过来谈了吧?”
叶蕴仪一凛,她匆匆地下了车,来到潘启文面前,轻声道:“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潘启文抿了抿唇,跟着她走到一边,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脸的不耐。
叶蕴仪看了看四周,沉声道:“我想了想,那个通和钱庄的钱老板,还是让他过来吧?这次时间这么巧,只怕与日本人来之事有关联!”
潘启文点点头:“我也正打算跟你说这事,你假意跟他谈着,我会派人盯着他。”
叶蕴仪皱了眉,担心地看向他:“这几天,因着西安的事,省城反日呼声高涨,又是传单、又是游行,还有抵制日货,报纸和电台也跟着凑热闹,你,还是要稍稍压制一下吧?要不然,日本人来了,你这保护的压力,不是更大?”
潘启文轻哼一声:“压制什么?这本就是我命人做的!”
叶蕴仪不由愕然道:“你命人做的?为什么?”她脸上掠过一抹恐慌,不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启文,难道你,又反悔了?”
潘启文冷冷一笑:“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我这么做自有我这么做的理由!”
叶蕴仪微一沉吟,很快已明其理,她放开他的手,轻声道:“启文,让我帮你!”
她抬了眼,看向他,急切地道:“我知道你煽动起反日情绪,是方便你以保护为由,将日本人一来就软禁起来,强将他们与外界隔离!可这样一来,各国领事和那些外国商人那里,总需要有人去周旋,还有那些外国的报纸记者!况且,即便软禁,也是需要日本人时不时地露下面的,这也需要有人去跟他们沟通!”
说到这里,她垂了眼眸:“强制将日本人软禁起来,固然能做到万无一失,可这样一来,你面对的国内民众的压力却更大!”
潘启文一把抬起她的下巴,用了力,捏得她生疼,他深深地看她一眼,轻笑一声:“蕴仪,你这样的柔情,我要不起!”说完,他放开她,转身要走。
却听叶蕴仪在背后冷冷地道:“潘天一,你不过是个伪君子,真懦夫!”
潘启文赫然转身,一双眼森森地盯着她,叶蕴仪冷笑一声道:“你所谓的求个机会,不过是说得好听而已!什么叫机会?机会本来就是结果不在你控制中,可你从来都是这样,一定先要别人承诺了结果,你才肯往那机会里去试!先有了结果,再去付出!这样的付出,有价值吗?”
潘启文浑身一震,却见叶蕴仪已是红了眼:“你总觉得只有你把自己放得很低,付出了很多,可是,我们前前后后几次折腾里,你到底付出过什么?第一次,我付出的代价是我父母的生命、蕴杰终身的病痛和欠下方家还不完的恩情,还有,那一个孩子!那一次,凭着你为我爷爷挡了一颗子弹,我就原谅了你,结果呢?第二次,我付出的代价是九死一生之下,我和小风的健康,叶家的尊严,还有你带给我和方家的羞辱!而这一次我有了两个孩子,这两个好不容易才存活下来的孩子!是,杀人不过头点地,可那一次,若是我的孩子真的没了命,你即便头点地,又能怎么样?我唯一的就只有他们了,这样的代价,我还怎么敢去付出?”
明明这一切早就知晓,可听到叶蕴仪这样清清楚楚地说出来,潘启文仍是心如刀割,他的手止不住地抖了起来,他蓦然抬头,一双眼上下打量着她,颤声道:“你的健康?蕴仪,你……”
叶蕴仪没有理他,只自顾自地说道:“可是每一次,你又实实在在地付出了什么?你觉得你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就是付出么?在南京,即便在经历了文四的下药、文管家的绑架,又亲见你与梅果在一起后,我却仍是给你发出那样一封电报,期望你能回心转意,我,难道就不是把自己低到尘埃里么?可我,等来的是什么?等来的是你的离婚声明!”
潘启文一把抓住了她的双肩,急急地道:“蕴仪,什么电报?你什么时候给我发的电报?”
叶蕴仪一下子愣住,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你,没有收到?”
“呜---”,火车进站的声音晌起,在那一片轰鸣声中,潘启文却不管不顾地大声叫道:“蕴仪,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你从南京发来的电报!”
叶蕴仪呆了呆,却一把扒开他的手,恨恨地道:“不管怎么样,潘天一,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肯给你一次机会,已是在你的逼迫之下,可你怎么能,又怎么敢要求我,给你承诺永远?这机会,你不要也罢!”
说完,她狠狠地拍下他试图去拉她的手,转身向逐渐停下的火车车厢门口走去。
车厢门打开,台阶上,一身中山装的方宗尧急切的目光向下搜寻着,当他掠过前排的潘启文等人,看到一侧的叶蕴仪母子三人时,脸上的神色终是安定下来。
他跳下火车,微笑着,伸出手去,与潘启文等人一一相握,客客气气地说着场面上的话,他看到,潘启文有些魂不守舍地时不时地瞄向叶蕴仪的方向,他轻哼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
终于,他来到叶蕴仪面前,张开双臂,将她和两个孩子拥进怀中,听到她哽声地唤:“宗尧!”
方宗尧放开她,脸上是微微的笑,他朗声道:“蕴仪,五年不见,你可真狠得下心!”他这一声,大得跟在身后的潘启文等人足可听到,潘启文心中一动,方宗尧,这是在跟他解释着什么吗?
这时,潘启文走过来,他一把抱起小宇,与抱着小风的叶蕴仪并肩而立,笑道:“小宇、小风,叫人!”
两个孩子齐齐甜甜地唤了声:“宗尧舅舅!”
听了这个称呼,方宗尧微微一怔,随即笑着应了,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来,他打开盒子,将里面的一个玉观音和一个玉佛拉出来,笑道:“呐,男戴观音女戴佛,这可是你们外婆给的,可一定要戴上!”
这声“外婆”一出,潘启文不由暗暗呼出一口气,叶蕴仪再次红了眼,轻声问道:“伯父和伯母,还好吗?”
方宗尧忙点点头:“都好!”。
潘启文出声笑道:“都杵在这里做什么?宗尧坐了几天火车,也该回去歇息一下了。”
叶蕴仪瞥了他一眼,看向方宗尧:“宗尧,你先去休息一下,晚上,我让蕴杰接你,到家里吃饭吧?”
方宗尧淡淡地扫了潘启文一眼,垂了眸,轻声道:“今天不了,刚来,事情比较多,改天吧!”他的声音中那有些刻意的疏离,令潘启文皱了皱眉,却见方宗尧已侧了头,对他正色道:“潘司令,今天下午如果有时间,我们碰个面!”
目送方宗尧的车离开,潘启文一把拽住叶蕴仪的手,眸色深深:“蕴仪,你坐我的车!”
叶蕴仪手上刺骨的凉直戳得潘启文心头一颤,她转头对蕴杰说道:“你先带小宇、小风回去!”说完,轻轻挣脱潘启文的手,率先走向他的车,潘启文手捏了捏拳头,大步跟了上去。
车上,叶蕴仪侧了头,看着窗外,潘启文的目光紧紧地锁在她的秀发上,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终是,什么也没说,就这样一路沉默着,将叶蕴仪送回了东磨街的宅子。
车停下,叶蕴仪的手扶上了车门把手,却被潘启文摁住,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动,潘启文就那样紧紧地摁着,没有说话,直到那冰凉的手,有了一丝暖意,潘启文终是松了开来,叶蕴仪拉开车门,手突然轻轻捂上了小腹,她微微弯了腰,步履艰难地下车,却一个不稳,差点跌倒在地。
潘启文一伸手捞住她,却被她惨白的脸色和额上豆大的汗珠所惊住,看着她痛苦扭曲的面孔,潘启文惊恐地抱住了她,一迭连声地叫道:“蕴仪,你、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叶蕴仪咬紧了唇,整个人蜷成了一团,潘启文一把抱起她,急急地走进宅子,门内的小柱子看到,立刻叫道:“先将她放床上,我马上找人来!”
潘启文将叶蕴仪抱到她房内床上,看到她紧紧捂着小腹的双手,不由惊慌地道:“是不是肚子疼?我,我让人去叫大夫!”
他正要起身,却被叶蕴仪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掐住他,喘息着道:“梳妆台上有个檀木的方盒子,里面有药丸,你给我拿一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