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芳华苑门口,潘启文将已睡着的小风抱下马车,递给车旁的妈子,对牵着小宇的叶蕴仪柔声道:“今天先在司令府歇下,明天再让他们去东磨街宅子里把东西搬过来,可好?”
叶蕴仪轻轻皱了皱眉,还未说话,却听一把男声干脆利落地响起:“不行!”
叶蕴仪又惊又喜地向门口看去:“蕴杰?”
潘启文定睛看去,却是已与他一般高大的叶蕴杰。
叶蕴杰跨下台阶,一把将叶蕴仪和小宇揽进怀中,一脸戒备地看向潘启文,冷冷地道:“潘司令,你要他们以什么身份住进你的司令府?”
看到蕴杰怀中的叶蕴仪浑身一震,潘启文心里顿时一慌,他急急地看向叶蕴仪,却见她垂了眼睑,不知在想什么,心中不由一凉。
这时黎黛走了下来,轻快地笑道:“嗨,都杵在门口做什么?先前文四已派人回来报了信,这晚饭可都准备好了,不管怎么样,先吃了饭再说,别饿着孩子!”
叶蕴仪不由自主地抬眼看向潘启文,她看到潘启文就那样抿了唇,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神黑沉得象要将她整个人吸进去一般,她心里一紧,她拍拍蕴杰的手,轻叹一声:“蕴杰,吃过饭,姐再跟你慢慢解释。”
蕴杰左手捏了捏拳头,右手却是缓缓松开了叶蕴仪,阴沉着脸,点了点头。
尽管黎黛尽挑些开心的事情来讲,又逗着已醒来吃饭的小风玩,饭桌上的气氛却仍有些沉闷。
潘启文的眼时不时地向身边的女人瞄去,却见她只是不停地给蕴杰夹着菜,一停下筷子,便一脸柔情地看向蕴杰,他的心中越发沁凉起来。
菜刚刚上齐,潘启文拿起桌上的酒壶,向着蕴杰的方向举了举,哑着嗓子笑了笑:“蕴杰,几年不见,已经是大小伙子了呢,你现在会喝酒了么?要不要来一杯?”
蕴杰瞥了一眼叶蕴仪,举起面前的茶杯,在手中转着,淡淡地道:“看来你都忘记了,我有哮喘,从不敢喝酒!”他轻笑一声:“这酒么,我这一辈子,恐怕都是不敢沾的!”
听了这话,几个人脸色都是一变,叶蕴仪满脸愧疚地看向蕴杰:“蕴杰,对不起,都是姐姐害了你!”
蕴杰脸一沉,挑衅地看向潘启文:“姐,对不起我的另有人在,你不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潘启文有些心灰意冷地闭了闭眼,如果说他跟叶蕴仪之间还算是重重误会的话,那么,蕴杰的病,他的确无话可说!更何况,还有那份该死的声明!先前在大门口,当蕴杰问出那句:“你让他们以什么身份住进你的司令府!”时,他竟然完全无法回答,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却终觉,怎么说,都是错!
桌下,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掌中,潘启文眼中蓦然一亮,他唇角一勾,大掌一裹,大大方方地将身边女人的手牵到了桌面上,生怕别人看不到似的,微微皱了眉,柔声道:“手怎么这么凉?”
叶蕴仪面上微微一红,她悄悄看了一眼蕴杰,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捧上潘启文给她掺上热水的茶杯,轻笑道:“嗯,还是这个暖手有用!”
潘启文转过头,轻轻拈去小风嘴边一粒饭粒,夹起一根青菜,喂进小风口中,只听黎黛笑骂道:“个臭丫头片子,姑姑喂的你就不吃,还明目张胆地说什么嫌弃姑姑的口水,你爸爸的你怎么不嫌了?”
小风口中含着菜,鼓鼓囊囊地道:“因为是爸爸呀!”
蕴杰伸出去夹菜的手一滞,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叶蕴仪,又看看两个孩子,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释然和狡黠,却不动声色地说了句:“姐,爷爷现在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他整天唠叨着,说还没见过两个孩子,让你带去美国给他看看呢。”
潘启文背上一凛,一股寒意油然而生。若是蕴杰硬说奉命接蕴仪和孩子去美国,他自是要想方设法说服蕴仪,可是,蕴杰说出这样一句话,却让蕴仪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他不是不让他们去看爷爷,他怕的是,有去无回!
果然,听完蕴杰的话,叶蕴仪已是红了眼圈,想都不想,便点了头:“好,等忙过这段时间,我们就去看爷爷!”
潘启文抓住筷子的手捏得死紧,手背上已是青筋爆绽。
东磨街,叶宅门外,潘启文亲了亲怀中的小风,不舍地将她递给蕴杰,旁若无人地拉起了叶蕴仪的手,沉声道:“蕴仪,别忘记你答应过我的话!”
叶蕴仪还未来得及说话,蕴杰怀中的小风却往潘启文怀中一扑,一只手扯上了潘启文的衣服不肯松开,皱着小脸叫:“爸爸,你今天不跟我们睡了吗?”
潘启文眼中一痛,却强自微笑着对小风道:“今天太晚了,爸爸明天过来接你们,可好?”
小风却拉着潘启文的衣服不肯松手,哭道:“爸爸,你说话不算数,你明明说过接我们一起住的!”
启文无奈地将她抱了过来,小风转头又对着叶蕴仪大哭:“妈妈,爸爸说话不算数!”
叶蕴仪有些尴尬地看看潘启文,又看看蕴杰,没有吭声。
小风见得不到妈妈的响应,又低了头,对站在叶蕴仪身边的小宇叫:“小宇,爸爸说话不算数!爸爸是坏人!你不许再理他!”
小宇瞥了她一眼,轻轻地说了句:“我们不搬去司令府,爸爸可以来我们家啊!”
潘启文眼中一亮,他不由满脸期望地向叶蕴仪看去,却见叶蕴仪欲语还休地望着蕴杰。
蕴杰耸耸肩,鼻子里重重地一哼:“都杵在这里做什么?大冷的天,还不进去?”
潘启文忙不迭地一手抱了小风,一手揽了叶蕴仪,就往里走。
许是下午在马车上睡多了,小风今晚特别闹腾,潘启文费了好大劲,才把小风给哄睡着,他走出房门,看到杵在门外的文四那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他一巴掌拍上了文四的头:“笑什么笑?没听到刚才小风说要四个人睡的大床?还要能在上面打滚那种?明儿个赶紧去整一个来,安孩子房间里!”
文四摸摸自己的头,笑道:“少爷,我只是从来没见你对谁那么耐烦过!”
潘启文想着小风临睡前勾着自己脖子,嘟着嘴亲上来的模样,眉眼不自觉地向上一弯,一挥手:“废话!那是我闺女!”
他按下心中的急切,缓缓地踱到叶蕴仪房前,轻轻呼出一口气,这才抬手,敲了敲门。
半晌,门内没有回音,他犹豫片刻,一推门,走了进去,反手关上了门。
一进屋,他脑子里便全是叶蕴仪昨晚那妩媚的模样,心里犹如百抓挠心般,又急又慌。他径直越过外间,掀开帘子往里走去,放眼一望,却哪里有她的影子。
潘启文心里一凉,却听到隐隐有水声传来,仔细一看,东头浴室的门微微掩着,些些雾气正从那门缝里迷漫出来,潘启文面上一喜,整个人立刻便燥热起来。
当他看到那门外竟摆着一双大大的男式拖鞋时,心里不由一热。他唇角一勾,脱下外套和外裤,只着了里衣,趿了拖鞋,轻轻地推开那扇门,再轻轻地合上。
热气腾腾的沐桶内,叶蕴仪纤细的身影若隐若现,潘启文强制按下心底的悸动,悄悄走到她背后,弯了腰,一双手轻轻地按上了她的肩。
叶蕴仪蓦然回头,微微一笑:“你来啦?”
潘启文眼中一热,轻轻点点头:“嗯。”
这一问一答,便似将他们之间过去隔了重重恩怨的那一段长长的时光,生生地抹了去,就好象,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她,只是他一直深爱着的蕴仪,他,还是她当初初嫁的启文。
叶蕴仪拧着的脖子转了回去,潘启文心头那火烧火燎的欲/望竟瞬间沉静下去,他在木桶旁的矮凳上坐了下来,挽起衣袖,拿起木勺,舀一了一瓢水,缓缓地从她肩头淋下,轻声笑道:“你道小风今天跟我说什么吗?她说,要安一个比西山那个床还要大的床在房间里,嗯,要能在上面打滚!”
叶蕴仪忍不住轻笑出声:“这个臭丫头!”
潘启文又轻轻叹了口气:“蕴仪,以后,不要再让小宇觉得,家里就他一个男人,这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实在太沉重了!”
叶蕴仪一阵默然,潘启文忙道:“我不是说你教得不对,只是,我跟小宇约好,他长大了,我再把保护妈妈和妹妹的责任交回给他!”
叶蕴仪挺直的脖子显得有些僵硬起来,一丝不安,掠过潘启文心头,难道她,并不肯将她和孩子的责任再交到他手上?可是,她明明答应给他一次机会,还允了他如此的亲密!
他按在她肩上的左手紧了紧,哑声道:“蕴仪,你,怎么了?”
叶蕴仪扭了扭脖子,轻笑一声:“我以为,你一进来,就会不管不顾地扑上来!”
潘启文垂下眼睑,轻轻叹口气,再舀起一瓢水淋下:“比起那件事,我更想这样跟你安安静静地说上一会子话!”
他幽幽的声音随着那雾气在空中迷漫开来:“蕴仪,我做梦都想着,就是这样,安安静静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心平气和地,就是些家长里短,最多的,就是孩子的话题,象无数普通夫妻那样!”
叶蕴仪静静地听着,并不答话。
潘启文心中越发不安起来,他压下口中漫延出来的丝丝带着恐慌的苦涩,试探地笑道:“对了,你找来那个银行的买家,情报处查清楚了,他可是为日本人做事!咱们那银行就不用卖了,若是美国那边缺钱,咱们把银行可以周转的资金都先汇去美国就是!”
叶蕴仪不疑有它,浑不在意地笑笑:“没关系,我还有一家备选的,只是可能价格压得低些,总不成,都是替日本人干活不成?”
潘启文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冻凝了起来,他的声音不由一冷:“蕴仪,你根本就没打算留下来,是不是?”
叶蕴仪浑身一僵,她突然转过身,光洁的双臂一伸,揽上了他的颈项,她的凤眼似娇似嗔地睨向他,她一脸惋惜地叹了口气:“枉我还费了心思往这里撒了干玫瑰花瓣,以为你会喜欢。”
潘启文的视线随着她小臂上滴滴水珠往下滑去,最终停留在了她半掩在水下,若隐若现的双峰上,他喉中一紧,一股热流直直地向下腹冲去,然而,心中的不安终是压下了那蠢蠢欲动的欲望,他恶狠狠地剜了叶蕴仪一眼,咬牙将她的手掰下来,哑声道:“蕴仪,别招我!好好说话!”
叶蕴仪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她放开他,转过身去,用手掬起一捧水,再看着那水缓缓地从指缝中漏了出去,她再掬起来,微侧了身,将水捧到潘启文面前,轻声道:“启文,或许你想细水长流,可是你看这水,无论你怎么用力捧住了,它总是会流完的。”
潘启文面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叶蕴仪摊开手来,再掬起一捧水,往身上一洒,笑道:“你看,只要及时地将它泼出去,这样它虽然洒走了,可总归是有了用处,启文,为什么咱们不珍惜现在那水捧在手中的一刻呢?”
潘启文右手一松,手中的木勺掉在桶里,那溅起的水花一下子打进了潘启文的眼,刺得他生生地疼。
他的手死死地扒住木桶边缘,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下胸中那翻涌的情绪,沉沉地说道:“蕴仪,我以为,你已同意给我一次机会!真心实意地给一次机会,而不是敷衍我!”
叶蕴仪背对着他,轻声道:“我当然是真心实意地给你机会,我把自己交给你,怎么会不是真心实意?”
潘启文赫然站起身来,一脸受伤地低叫道:“你的真心实意,就是跟我做一场露水夫妻?!”
他的眼直直地盯着她雪白的后颈,捏紧了拳头,悲凉地摇摇头:“是!是我逼你的!你没有办法,才答应给我一次机会!我又要你不能敷衍我,所以你只好将你自己交给我!可是,你从来就没打算过长长久久,是不是?所以,你才会没名没份地就同意住回司令府,因为,你根本没打算长呆,是不是?所以,你根本就没打算将你和孩子的责任交到我手上,你才不要跟我家长里短,细水长流,是不是?”
枉他从昨晚她允了他的亲热开始,便一直喜滋滋地做着美梦!
却原来,她真的,根本就没有长久的打算!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潘启文心中的悲怒无处可泄,一脚踢翻了身旁的凳子,他指着她,怒吼道:“你还说不是敷衍我?你心里是不是打算好了,等到日本人的事一了,就把银行卖掉,一走了之?那么,我算什么?咱们这一段时间,又算什么?”
他走到她面前,狠狠地抓住她的双肩,用力地摇晃着她,眼中是疯狂的神情:“蕴仪,你说,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啊?”
叶蕴仪闭了眼,幽幽地道:“启文,我真的是,想着一家人在一起,过一段真真实实的日子!你应该了解我,若我真只是敷衍你,我不可能将自己再次交给你!”
潘启文微微一怔,晃动的手不由缓缓停了下来,只听叶蕴仪接着道:“不仅我的身体,我的心,我都打算好了,跟着你转,想你所想,痛你所痛,今天在马车上,一路我就在想,怎么样能让你既不背上卖国贼的骂名,又不会挑起战争。我还想着,万一不能双全,怎么样教小风哄你开心,让你的日子,好过一些。”
潘启文慢慢松开了手,整个人无力地滑跌下去,坐在潮湿的地上,他无力地将头埋在双膝中,语态悲凉:“然后呢?蕴仪,然后呢?你将我捧上天堂,再将我摔下地狱,让我陷入永无止境的黑暗,这,就是你对我的惩罚么?”
叶蕴仪从水中站了起来,围上大毛巾,她跨出浴桶,赤了脚,来到他面前,蹲下身来,手抚上了他的发顶,轻声道:“启文,过去哪一次,我们不是以为我们可以长长久久?可是结果呢?所以,你要的长长久久,我给不了!为什么不惜取眼前呢?”
潘启文猛然抬起头来,赤红的眼死死地盯着她,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语无伦次地道:“蕴仪,我们再试试,好吗?这一次,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叶蕴仪眼神一闪:“我们现在不是在试吗?”
潘启文摇摇头:“不,蕴仪,我了解你!你是打定了主意要离开,所以你才会将自己交给我!若你真心实意给我一次长久在一起的机会,你不会这么快给我好脸色,不会这么快就将你自己给我!若这算是对我的补偿,我宁愿不要!”
他那狂乱而悲伤的眼神,令叶蕴仪心中猛然一痛,早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便怔怔地掉了下来。
潘启文伸出手,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喃喃地道:“你明明还爱着我的啊,蕴仪!”
叶蕴仪捉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哽声道:“是,我还爱着你,启文!所以,你才可以逼迫得了我!我何尝不是借着你的逼迫,给了自己一个靠近你的借口和台阶!可是,我过不去自己那一关,我更怕,我们过不去命运那一关!启文,我们现在有儿有女,再不敢折腾了,那样生生死死的,也折腾不起了啊!”
潘启文却已站了起来,他缓缓地退到浴室门口,嘴角挂起一个凄凉的笑:“蕴仪,我早说过,你从来就是一个狠心的女人!对我狠,对你自己也狠!”
叶蕴仪心里一慌,不由叫道:“启文,你要去哪里?”
潘启文转了身,背对着她,心灰意冷地道:“你放心,日本人的事,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也想明白了,自己还是有用之躯,再不敢轻言生死!所以,昨天咱们的条件,你可以当它不存在!”
叶蕴仪低低地道:“便连这一段念想,你也不肯留下了么?”
潘启文摇摇头,重重地道:“蕴仪,我跟你不一样,整个西南军,不能没有我!我还要准备打仗!我怕,从云端跌落地狱,我便再也,爬不起来!”
他拉开门,又加了一句:“我会尽量抽时间来看两个孩子!”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